二十世纪的社会秩序,有许多不同的分析,古尔德纳《新阶级与知识分子的未来》的描述颇值得注意。
据他说,二十世纪是个新的时代,因为商人和政党领袖这个阶级已然衰弱了,逐渐崛起的是一个新的阶级。这个阶级,由知识分子(intellectual)和技术知识匠(technicol intellgentsia)所组成的。
古尔德纳在书中明确地说,要「对一个垂死的阶级唱挽歌」。这个垂死的旧阶级就是金钱阶级。
这个阶级创造了资本主义社会,也形成了一个以商人、财团和政权结合的统治阶层。可是,这样一个阶级,在社会主义国家,尚未来得及掌权就已被驱逐了。如今,其托命之处,仅在美国。美国是世上旧阶级势力最强的地方。但是,一方面,民众对政府的不信任正与日俱增,越来越多人认为政府只是为少数大财团谋利。另一方面,新阶级正不断成长,八十年代的美国大学生就有一千三百万人,且研究生的比例也在增加。同时,高教经费也在快速增长。因此,新阶级的繁荣程度极为快速,政府主要已由技术知识工匠占领,成为管理阶层,商业界也出现专业经理人。新阶级的壮大,即标帜着二十一世纪的未来。
古尔德纳当然雄辩滔滔,但是他的预言毕竟无法令人信从。
因为知识分子与技术知识正如何联合成为一个新阶级,或不论它新不新,联合成一个阶级就是个引起争论的话题。两者性质截然不同,他们之间的差异,恐怕跟知识分子与商人的差异不相上下。
而新阶级与旧阶级之势力消长,据我们的观察,情况好像也跟古尔德纳相反,无论知识分子或技术知识者,声势均日黜也。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的力量宛如水银泻地,「人力资本」云云,实难与金钱资本抗衡。古尔德纳喜欢用来解说知识阶级如何壮大的机制(学校),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学校,特别是公共教育的学校,是知识阶级的养成地。可是办学校是要花钱的。学校经费的两大来源,恰好就是政府和财团,亦即古尔德纳所谓之旧阶级。而由旧阶级所豢养的机构,能培养出超越、独立、自主的新阶级及其品格吗?理论上是可能的,然而实际上谁都知道,斯诚戛戛乎难哉!何况,出钱的政府和财团,掌控学校,要求学校承担他们交付的任务,为他们服务,亦早已成为惯例。许多学校则根本奉此为其「天职」。在这种情况下,学校焉能孕育出新阶级来?
我们看现在的大学,学生入学,一定是考虑所读科系热不热门。亦即:一个学校、一个科系的评价标准,在于其市场价格。市场价格越俏的学系或学校,地位就越高,社会也越重视,其办学资源则越多,所培养的技术知识也亦越火。其交互形成之网络,便决定了某些知识领域的荣与枯。
每年媒体都会热心做些大学声望之调查。可是这些调查老是去问企业家对各校毕业生的看法。企业主在替大学打考绩哪!什么学校的毕业生受企业主欢迎,什么学校就是好学校。却从来没有人质问:为什么大学要培养让企业主满意的人才?为什么不是知识分子替企业品题?为什么企业主可以讨论跟企业无关之科系的毕业生?
大陆的情况先不谈。台湾教育部曾做了另一项调查,调查台湾与东亚各国高等教育大学生素质状况。发现台湾高教人口多达千分之四十四,在亚洲仅次于韩国,但大学生素质似乎比不上日本韩国香港等处。这显示台湾高等教育前景堪虑。
但为何高教素质降低了呢?一般也都从经费上看。说日本大学生一个人的单位成本是一百二十万一年、香港中文大学九十万、韩国六十万、台湾只有公立大学二十二万、私立大学十三万,当然办不好啦。
高教投资不足、财务窘困,固然为现今大学之一大问题。但如此论事,岂不仍是唯钱主义吗?不仍是把高教问题化约成了财务问题吗?
高教问题化约为财务问题,不只此一端。方今办学者,皆倡言企业化经营。大学的企业化经营,约有二要,一为财务控制,要做到如企业般,获致利润盈余;二为组织管理,亦要如企业般严饬有效率。殊不知学校乃非营利事业,经营性质根本与企业迥异,岂能将之企业化?学校乃道义组织,内部有其知识伦理与运作逻辑,也不可能采用企业组织的管理方式。
然而,现在谁也不管这些,从政府到财团企业,到各大学校长,都努力地朝这条路子上走。
大学内部,对知识的创造性兴趣,当然尚未灭绝,但其媚俗性格越来却越明显。以迎合商业体制炒作的时尚、流行、娱乐为开放、为进步。以配合政策及业界需求的论题及研究,来争取资源,都越来越成为理所当然的事。大学的依附性格,其实比从前更甚。
综合这些状况看,我们很难如古尔德纳那般乐观,认为旧阶级已经衰颓到可以替它唱挽歌了。二十世纪兴起的这个知识阶级,或许正如古尔德纳所说,曾经形成一种阶级力量,也展现了它颠覆旧阶级的潜力。可是,如今已被旧阶级吸纳收编,成为金钱阶级的附从者了。
这是知识阶层的危机。对此危机缺乏正确认识,反而以为形势一片大好,则是另一个危机。
还有一个危机,是知识分子处此危机之中,应对的策略,居然不是批判金钱阶级以及这个阶级将一切人文事物价格化、资本化、市场化的倾向,而是自虐式地指向知识阶层本身。说救国救民的精英知识分子意识,只是自我麻痹的士大夫精神,故须采取批判性的角度对知识分子进行解剖:要了解知识是一种关系、一种权力运作的方式等等。这不是荒谬的事吗?
我在古尔德纳这本书的中译本译者说明里,就读到这种貌似激进实则荒唐的见解。译者痛批五四运动以来之知识分子意识,已嫁接在新儒家道统主义上,成为一套保护性和自我封闭的意识型态,具体效果即是知识分子之自我崇拜意识。因此他要与之决裂,要批判。批判的方式则是要引进葛兰西、福柯等思潮,以打破原先由实证社会学和新儒学家所垄断的僵化领域。
新儒家不是道统主义,亦不曾垄断知识分子论述。因此这类批判其实只显示了知识分子的恇怯,色厉内荏。对真正不义的社会权钱阶层,不敢去撄虎须,反而批评欲澄清天下的知识分子是「自我麻痹、自我崇拜、精英意识」;并对知识领域中谁较具发言势力异常在意,只重视知识界内部的权力关系。
这就是新时代的左派吗?勇于在知识界内部争权,却绕过了真正的问题。这实在是当今知识分子的另一个危机呀!
这个危机,在二十一世纪不但没有消失,目前还在扩大。假疫苗事件,正好让我们看到这一点。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八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日本、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中国孔子博物馆名誉馆长、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