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吹灭了,冒出了一缕烟,月光柔软地落在红底鸳鸯被上,修堂背对着夫人,只循着月光望向窗外,他毫无睡意,与夫人相处这两年来,都无论如何谈不上爱,夫人炉烟从未吟诗作对亦无丝毫雅兴,倒是前几日红香楼那女子与他颇为投缘。现如今,他更不想同夫人共枕了,脑子里都是那女子,一颦一笑折磨得他无法入睡。
修堂又翻了身,伸手向炉烟那边摸去,却始终未触到夫人的丝衫,他又将手伸远了些,仍是没了人影,唯有蚕丝被褥发着凉。他猛地坐起来,掀开了被子——炉烟不见了,倒是那藕色的垫褥上直挺挺地躺着一条鱼。鱼的嘴唇时而微张,眼睛已经泛白,胸脯一起一伏像是人被掐了脖子。修堂一阵忙乱,忙下了床将木盆盛了水,又捧起那尾鱼,鱼鳞表面滑溜溜的,像是炉烟身着的轻纱。
鱼溜入了水里,吐出几个泡,修堂轻唤了一声“炉烟”,那尾鱼像是能听懂似地游到了木盆边缘,冲他摇曳了几下鱼尾。修堂便又睡回了床上,他长舒了一口气,倒是没有多少惊奇,好像这就是他的意思,上天不过助了他一把力而已。红香楼的女子又浮现于他眼前,那手抚琵琶与他和曲时的蹙眉,淡远如烟。
红香楼的那女子被人唤作“清连”,长相上佳,能文善舞,出口成章。修堂眼里,她不仅上能与仙子并肩,下也能与凡人喝酒划令,简直无所不能,无所不至其极。自然,没了夫人的挂念,修堂似乎将那红香楼当做了家,喝喝唱唱好几日,第五日时,才满身酒气回了家。
修堂推门像往日一般嚷道:“炉烟,我回来了。”屋内一片黑暗,无人应答,此时酒醒一半,他才意识到炉烟已变成了一尾鱼了。他满屋找了火柴,又点亮了灯,那红烛随着风摇来摇去,在纸糊的窗户上映出他一人坐在堂屋的影子,虽如同平日里一样回到家里话语也不多,但突然少了一个为他端茶热洗澡水的人,心里像被无缘掏走一块。他起了身,走到木盆旁,又弯腰唤道:“炉烟,炉烟,你饿不饿啊?”那鱼只是在水里漫无目的地乱游,在头快要碰到木盆时便一个晃身转了方向。修堂去厨房拿了些快馊掉的米饭搓进了水里,炉烟吃了几小口便不再吃了。修堂想起好像平日里夫人也吃得不多,这几日还不着家。难怪那样瘦,他想着,愧疚之情在这寂静无人陪伴的深夜似乎被放得格外大。他将手平摊放进水中,鱼儿摆了摆鳍便靠了上来,鱼尾随着水轻晃,触到修堂的指尖。
前几日出门时床上未铺好的床褥还是维持着刚起床掀开的样子,炉烟从前是最看不惯修堂不修边幅的样子,每每总要嘱咐他注意衣褂是否齐整,袖口是否平坦。修堂叹了口气,一时脱了衣衫竟不知何处搁放。他随手搭在了床柱上,一人的被窝空空荡荡。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修堂看见炉烟在月光下朝他走来,他叫道“炉烟”,又欣喜地上前去牵她的手,却扑了一场空,他只眼看着炉烟越跑越远,他在原地如同陷入沼泽,拔不动腿。
醒来时,太阳已高升,窗外鸟语阵阵,修堂起身开了窗,窗沿下的午时花仍是枝繁叶茂,开出红黄色的小花,若是平时,炉烟也会跟他讲讲自己种的花有多好。不过那时,修堂总觉那花与夫人一样瘦小,简直不得看一眼,遂不接腔转身去吟自己的诗。
日头落了又起,升了又没,无人打扫的家里愈发没了样子,屋檐处也悄悄结了蛛网,泔水积下了几桶,修堂似是没了任何雅致,连喝酒亦无法消愁,反而让他想起炉烟一笑时嘴角的米窝,像是盛满了旧酒;衣衫上的破洞也无法让其惊讶,嘴上的胡须似乎又深一层,眼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事物,再无法安心处理官事,从日出至日落都只围绕那尾鱼,痴呆又不知疲倦,一举一动都是痛。
后来,他干脆辞了官职变卖了房屋。
自此以后,街头上又多了一个打着“算”的旗帜的先生,这先生无论去往何处都随身带上个漆木盒,盒里添上了淡水还装了一尾鱼。不过奇怪的是,这先生常是掐指许久也算不出什么命运姻缘来,凡是来人便只告知五字箴言“珍惜眼前人”,巧的是,来往的人仍是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