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泪水罢了,应当是归作热血,使全身震颤,冲破这障碍。
而这那美丽的罪过么,便不会长存。
冰冷或是毒辣。
我便要掀起这浪潮,激起这愤慨,并燃起我的怒火把他们淹没烧尽。
二
今天的太阳如巨大白硕,射出一股强光,直直烧在这冰冷的大地上,从而使空气充满热。
这里,东北的冬天从没这么晴朗过,甚至晴朗得传来死寂的叹息。猎人这时正蹲坐在他老旧木屋的门槛上,嘴里叼着烟斗,手在下面托着,随后便浮上几团烟来。他的身上披着一件白色的大皮袄,满脸灰土色,头发也乱糟糟的,甚至认不出皱纹和眉毛,就像他抬眼的光晕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对眼睛,仍在闪着冷峻的暗光。
猎人看着树林,一会之后,他把烟斗熄灭了,然后把烟斗和几张煎饼放到褡裢里。葫芦酒挂在腰上,便拿上一条很长的猎枪往林子里走去了。
冷湿的树仿佛是冰冻了,林立却遮不住落寞的天空。这里确实是冰雪千里的时候,整个林子一片茫茫白色,猎人裹了棉鞋的脚踏下去,便就要陷到了膝盖。他把脚步放得很轻,一边向前走着,一边两眼环顾着四周,注意着树木和灌木丛的背后,同时看着脚下有没有捕兽坑。打猎需要很多的耐心和很强的毅力。那么他一直向前走去,但是过了一会,树仍是数不清的树,白色仍是望不尽的白色,太阳已挂在了头顶,却不见一只狍子,或是雪兔的影子。
不久,无尽的白色中终于显现出了一点血红,于是要染红这雪原。突然之间,一团黑影从一棵树后窜了过去,速度很快,却也让老猎人发现了。他立马停下脚步,瞪大了眼睛,双手慢慢举起了猎枪,搜寻着那黑影。他坚信那黑影定会再次出现,因为所有猎物的失踪其实都是以逃跑为本质的。得以印证,是忽然之间,黑影果然又-次晃过了,然而这次他已举起了枪,“砰!”地一声,枪口震颤地怒吼着,喷出了一团正在大笑的火,狂笑着,绽放着,向那黑影吞没去。
老猎人张嘴也大笑,走过去,是一头鹿。虽说这鹿是瘦骨嶙峋,肉已经不大多了,却也是足够了。他准备要扛起这鹿来回去了。然而日头才当空,还有很多时间:"可惜么? "那么一定是可惜的——天光大亮,必须再打几只鸟雀或野兔什么的才行。
仍在想着的时候,他便听见几声鸟鸦叫,如似嘶鸣,又如哀悼。那么他立马转身一枪,同样,枪口喷射出了野兽一般的火。只见团黑色从枯枝上坠了下来,嘶鸣和哀悼也随着戛然而止。戛然而止,却又似阴魂不散,挥之不去地,缭绕在这篇渐显晦暗的天空上方,并渐渐升空,引来了抑郁之灰,开始吟唱这死亡之歌。
猎人感到有些累了,于是找到一棵大树,倚着它蹲下来了。可一瞬,他感到眼前一黑,又一白,自己的意识便一下子消失了。这之后不知道过去多少时间,猎人慢慢地睁开了眼。他看看自己,发现那双手竟已开始有点发红了,却感觉不到寒冷。于是他解下褡裢,掰了一些煎饼便就着酒吞了下去。由于太急促,一块煎饼直直噎在嗓子眼了,他又赶忙使劲把酒往嘴里灌,“咕咚咕咚,咕咚咕咚",在这冰天雪地中,越来越暖和,直到他的肚子里仿佛是烧起了一股火,烧得他的胃里流血,烧得他的大脑昏沉,无法呼吸。等了大约一段时间,这火才渐渐平息下来。
猎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点燃了烟斗。几缕浓厚的烟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一切仿佛都是这烟雾,都是这火。烧吧,烧得胃里,乃至全身如此舒适,身体就要舒展开来,他也伸展了伸展胳膊。忽然,他抡起拳头狠狠地朝自己打了一拳,“不能睡!”猎人一下子醒了过来。
"怎么了?平时应是不会想要睡的。"他很是惊惶地自问着。
猎人晃了晃头,定了定睛,再看四周时,却已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整个天空都被乌云死死压住,极度的寒冷包围着这个世界。忽然,他靠着的树上落下来片雪,砸到了猎人的头上,他抬头一看,才发现,空中正大雪纷飞,像极了无数的白色魔鬼在翩翩起舞。暴雪,这可是林海死神啊!猎人打了个寒噤。狂风不停呼号,就像故事里鬼的尖叫一般,随随便便可刺破人的耳膜。而那个落雪的树枝不久便“咔地断掉了,随后整个林子开始摇晃,不停地砸下雪来。日子仿佛被偷梁换柱,已完全看不出白天的晴朗,而是完全被恐惧笼罩的心,仍然奋力挣扎。
不过这恐惧,也不单单是因为这黑色压迫和白色的恶魔,还有,他发现他的褡裢已经丢了,这意味着他将没有食物了,只还有手上握着的半葫芦的酒。
“那么现在应该已是黑夜了。
猎人看了看这黑色的、就要被大雪埋葬的天空,又看了看周围,发现那鹿已不见了,大概是被埋在雪里了罢。他喝了一口酒,如火,暂时帮他驱散一些寒意,终于还是向着一条他认为是回去的路迈开了脚。
猎人向前走着,一段时间后,他走到了一个林木较为集中的地区,这里树枝交错,如同一张大网,仿佛就要铺天盖地地下来把他困住。猎人发现他来的时候没有到过这里,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是从前也没有来过。他的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猎人喝了一口酒,把双拳紧紧攥了起来。然而尽管他的心里已开始打颤,但是他相信四十年的打猎经验不会骗他,从七八岁他便跟着父亲打猎了。"勇敢是一切事物的开始", 于是他鼓起勇气继续向前走去了。
树后仍是树,树旁仍是树,黑夜如同怪兽的大口一般,闭了口,就要把一切蒙上黑色,包括黑夜的眼睛,只能听见心跳与风雪呼啸。
"这里若是有雪洞,或是捕兽......”
他的恐惧,那恐惧突然说话了,然而还没等他说完,猎人便听见几声沉沉的低吼,咕噜咕噜,如狗和狼仇恨的低吠,如山岗的低吟或大地的震颤。但是这还没有得出真相,低吼中,仿佛在显露他真正的尖牙。不久,那低吼停止了,在黑色之中缓缓露出了一张凶恶愤怒的脸,那嘴角似乎向下猛地一顿,是老虎的脸。
老虎的身体大抵是白色的,似乎和这雪融合在了一起,隐秘而危险,不过细看,却能看出腿上和背部刻着些黑色的条纹。它慢慢地向猎人靠近,一步一步就像箭在弦上,一双绿色的眼睛如同两只蛇,猎人看到老虎,看到那只老虎额头醒目刺眼的“王”字,双腿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压抑着停了下来,然而,他忽然又颤动了,和颤动的火焰一样,充斥红色的愤怒。
猎人把最后的酒倒入了胃,仍是烧着。突然,他一把抡起枪来,那愤怒之火便如雷电一般从长长的枪管中射了出去,仿佛就要把这一切击个粉碎。“砰! "随着这巨大的枪响,老猎人如疯了一般地向老虎怒吼着冲了过去。老虎躲过枪子,跳到了一棵倒下的大树上,然后顺着高度猛地朝着猎人扑过来。他一抱头,从老虎身下翻滚了过去。紧接着转过身来便要开枪,但是他只感到手上一麻,枪便掉到地上,只听见呼的一i声枪的空响。是老虎的尾巴,如钢鞭猛地一打,把猎人的枪打掉了。老虎趁机扑上去,然而他却立马被一把冰冷的匕首抵住了脖子。
老虎惊讶地盯着猎人,直直后退,直到他们之间退出了一段距离。老虎便又深深地伏着身子,喉咙里发出沉沉的低吼,两个眼睛射着凶恶的光,老猎人也如兽瘠一般,低吼着,盯着,仿佛比老虎燃烧得更旺,更凶,甚至更恶,其实是因为他本没有用刀直抵着老虎的脖子么 。
突然,猎人向前一个箭步,似火一般猛地刺向老虎,然而老虎腿蹬躲了 过去,紧接着它扑向猎人,猎人被老虎扑倒在地,他们一边翻滚一边扭打着,翻滚着撞到了一棵倒下的大树下,匕首掉到了地上。老虎恢复过来立马扑到他的身上,他用锋利的牙齿和尖锐的爪子划破了猎人的胸膛,而猎人痛苦地嘶吼着,大口大口地吞着空气,吞进去一口空气,伤口便可麻木一处。猎人发狂似的用拳头不断地打着老虎的头,用胳膊挡住它,鲜血喷射出来,他的手上沾满了这红色的鲜血,但他仍然猛烈地打着,双拳上也沾满了血,不知是他的还是老虎的。终于,猎人的拳头渐渐地慢了下来,直至抬手,终于落了下去。
疼痛终于成为麻木,此刻,他已经筋疲力尽了,双眼呆呆地凝望着头顶的粗树枝,一切希望都已缥缈无影。他大约已经死了吧,于是任由老虎撕咬他的胸膛,马上,他的整个身体就成了老虎的寒中之食了。内脏充当配菜,血肉是主食,多么腥,便多么诱人,终于那只老虎连骨头也要一口吞下了。猎人之死,不知算不算猛士之死。
"树枝,冻上了一层雪。
“树枝,冻上了一层雪..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真的猛士,真的猛士!
“树枝!”猎人突然间感觉有一股火一般的血流遍全身,把浑身烧得颤抖。他立马被点燃,怒目圆睁,他的斗志瞬间被点燃了。猎人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抬起手来,狠狠抓着把扯断了那树枝。紧接着他又发出那震撼的怒吼,疯狂地用树枝砸着老虎的头,把老虎头已砸得血肉模糊。“啊!”老虎大叫了一声,他的一只眼睛被树枝的尖刺刺穿了。砸!猎人翻过身来,他扑在老虎的身上,粗树枝疯狂地向老虎的脑袋砸去,疯狂地砸,老虎用手捂着眼睛,另一只眼睛此刻如同地狱的漩涡一般,直直瞪着猎人,随后,他的嘴角如人般向下猛地顿了一下,许多骨头便连着“咔嚓"几声,碎在了这茫茫白色中了。
“啊——”他仰起头来,朝着天空怒吼,呐喊,声音如同深渊和火药一样狂热,响彻,响彻着灵魂的痛苦与生命的重生。他挥舞着那根树枝,仿佛在狂欢,狂欢这勇气和胜利,然而他竟然“咔"一声断了,就像是老虎的骨头般。
猎人,他看着死去的老虎,呆滞地看着。世界渐渐红了,猩红的却要露出尖牙,仿佛是染上了老虎的和他的鲜血,摇摇欲坠。他感到自己坠入红色的湖,窒息,然而没有难受,渐渐坠到湖底......
三
猎人缓缓地睁开了眼,他眼中的画面像极了一块帆布,咖啡色的帆布。“但是为什么帆布上有一条黑色的线?
“哦,我真是蠢,帆布是缝起来的。"他感到自己笑了,笑着,笑着,就这样笑。
“不对啊,那么,为什么我的眼前会有这么一大片帆布啊?难道我是在一 艘船上吗?哦,我怎么会在一艘船上?不对,不对啊,我不是在林子吗?而且还和老虎搏斗来着,直至我感到窒息,直至我感到了死亡。
“直至我感到了死亡”
“所以,我是死了吗? "这一问如是敲钟的声音,刺耳,却又绵延不绝。
猎人呆呆地看着帆布,帆布,渐渐消散了,如破碎的玻璃一般, 渐渐虚妄了。然而他们又慢慢地拼在了一起,咖啡色的,仍是咖啡色的,横梁......
猎人好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看着他熟悉的屋顶,还有熟悉的木梁,就像帆布的缝线一般,柔和,却又硬挺。他回到了他的木屋,一切都安静了,没有讨厌的敲钟声,没有恐怖的帆布,也没有鲜血和窒息。猎人待在这里,就要慢慢地闭上眼睛睡去了。
但是,突然之间,有两排尖牙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并且喉咙正魔鬼一般地低吼着!
“啊——”
猎人一下醒了过来,他急促地、不停地呼吸着,仿佛是做了噩梦一般,惊魂未定。“这是那?”他发现他躺在炕上,大约在一个木屋里,但绝不是他的木屋。这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一个暖炉在磁啦磁啦燃烧着,烤的他的身上很舒服,很暖和,当然他的头顶也有令人恐惧的木梁。"这不会也是梦吧? "猎人定了定睛,想要下炕,但是他发现他被包扎了一些伤口,而且已经又流开了血。
没过一会儿,一个老妇人走了进来。“哎呦,你终于是醒了! "她拉长了声音大声嚷道,不过她又赶忙走到猎人的炕边。"哎呦!你可不能乱动,看看,这伤口又流血了啊。他看着自己胸膛和胳膊上的伤口,红色好汹涌,而且好像越来越多了。“你这刚刚还是好的,现在又流了这么多血,身体受得了吗,再多一些恐怕就要又像之前那样晕过去了。”老妇人帮他拆开了白布,涂上一些什么药,又用白布包扎了。猎人咬着牙奋力忍痛,他感谢了老妇人,之前的一切此刻都在脑中烟消云散了。
他躺在炕上,看着屋顶,又忍着痛尽力把胳膊抬起来。他看着自己的伤口,血大概已经止住了,而猎人这时想的已不是他的伤口了,而是他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呢?猎人渐渐记起了戒备之心,他不知道他要待多久,或许很快就能好,很快他能回到木屋并且告诉自己这是一次险些送命的失误,然后忘记这切。但是这一切就摆在他的眼前,甚至遍布他的全身。“毕竟怎么会有人无缘地救人,并为他敷药?
猎人想着,老妇人进来了。
“好点了吧。"老妇人坐到了炕沿。
“大概是好点了,谢谢了"他忽然有点窘迫,好像是惧怕老妇人听到了他刚刚心里说的那些话,不过他也确实如鲠在喉,想要快点说出来。
“呃......”他犹豫了一下。
"我这伤,什么是时候能好啊?”
老妇人一听到猎人这话,立马十分奇怪地把嘴咧到了下巴,眼角也一样,这使他的眼睛像是巫婆一般的丑陋浑浊。然而装作出听不清的样子,伸长了耳朵。
“什么?”
"我刚才说我什么时候能好点。”
“哦——你现在不就好点了吗?”老妇人用鼻孔回答道, 并一边又去往火 势正旺的火炉里添柴。"呃,不是,我是说我什么时候能离开?”猎人有点不耐烦。
“什么?哦,你这伤啊。”老妇人转过头来,煤灰盖了一脸。“呵!我本来是出去走着巡看巡看,但是我刚离开这木屋不久,突然就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我赶紧走过去一看,啊呀,吓了我跳呀,一个人正躺在血泊里呢!哎呦,那血流得,把那么厚的雪都染红了......之后我一看,那伤口那么多,那么深,深到都要到骨头了罢,我便往上撒了点药,又包扎了......”
"呃,至于你说的什么时候好,我也说不清啊,可你这伤得这么重,差点就要见阎王喽,至少也得一些时间吧。”
老妇人一下说了许多,中间猎人打断了她,然而她又用鼻孔回答了他,这让猎人感到十分惊异。他又尝试提到这类的问题,或是旁敲侧击,老妇人便要用这种阴阳怪气的方式回答他,。而除了这个,他渐渐,越来越发现这个木屋内以及外面的异常。比如老妇人告诉他,她是这里的守林人,已经许多年了,然而他熟悉原先那里的守林人,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大口大口抽着烟斗的守林人,只有一个,除非这里已不是一片林子里了 。又比如老妇人的言行, 是那么的聒噪与慈爱,甚至好像是有点夸张过度了。“何况我又是一个陌生人。"种种线索都在告诫他,这里并不安全。然而,因为是受人之恩,寄人篱下,他最终还是都归作了自己内心的猜忌,并没有再多想什么。只有一个,让他无法对自己进行道德麻痹。那便是这里有一个男孩,那个少年有时照顾他;有几次,很晚的时候在梦中听到老妇人对少年的斥责,模模糊糊的。白天么,倒好像一切又都冷漠了,谁也不说话,互相似不认识。
"咔嚓!”
那个男孩叫林世文,他正在院子门口劈柴。这个男孩散着头的长发,糟乱而不油腻,那长发下面藏着一张白净的脸庞和一双迷人的大眼睛。这眼睛并不怎么爱看人,而是总盯着云和木头,让你感到一种压抑的孤傲。猎人仍然记得他在给他數药时的不屑和手的故意用劲,这简直不符合他的漂亮的脸庞,还有明亮的眼睛里射出的厌恶的冷光,都使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战栗。
“咔嚓!”
林世文里面穿着一件单衫 ,外面就披张外衣, 但他好像感觉 不到寒冷似的,只是用力地劈着柴。那汗水顺着白净的脸庞缓缓流下,和灰浑在了一起。
"孩子,你每天都劈柴吗?”猎人走近他,但是世文并没有回答他,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而是又抡起斧头“咔!”地劈了下去。
猎人显得有点尴尬,他又看到少年眼中那冷冷的厌恶的光了。
“是,每天劈很多。”他又劈了一根柴,粗大的柴木被一斧头劈成两半,而那厌恶的光稍稍减弱了,但是立马又转换回之前的厌恶,致使猎人刚想问其原因,又无从出口了。
林世文听着烧水的声音,从劈柴的老木桩前走到烧水的柴堆前,蹲下,顺便如老鼠一般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看着柴堆,并不看水壶,往里添了几根柴火。
“入了狼洞。
少年仍是看着柴火,往里添柴,甚至听不出这话是谁说的了,也完全看不出来。只有老猎人的眼睛中出现了一点惊愕,紧接着掩埋到了土里。世文回到了屋里。
“啊,我敢确信我是听到他说了。
“那么说明,我的预测,或是顾忌是没有错的,这里一定是有问题的,不然怎么会平白无故救了我,又怎么会给我上药呢?”
“等等,那么如果这里是有问题的,可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他肯定也是参与的啊......除非,这是阴谋的一部分,或者根本就是他的阴谋。"猎人本来躺在烧得不安的炕上,想到这里一下坐了起来,托着腮思索着。
“不!他说的肯定是真的,虽然没有逻辑可以支撑,但是,但是我从没见过这么冷且坚定的眼神,这一定是真的,相反,如此热情的神情全是装的。”
“可是,如果那是真的,老妇人又有什么阴谋呢?”他迷茫了,继续思考着。
"难道要杀死我吗?”
“不,杀了我有什么用,我只是个猎人。”
“那么是什么阴谋?”
幸好他的理智压抑了他的恐惧和思考的投入,而没有直接喊出来,老妇人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她又笑着,笑着来给他上药了。
猎人决定去找男孩一次,就在今天晚上。他一定得搞清楚这里的究竟,“入了狼洞"这句话必须要找到现实才可真正体现它的价值。
在晚上一点钟,他悄悄地,小心翼翼地移动到了世文的房间的窗户边,他向着已熄灯的窗户轻轻地敲了敲,因为林世文就睡在窗边,而且睡得不沉,不久醒了。他见到猎人时吓了一跳,朦胧的睡眼顿时睁得老大,并且脑中一下响起他白天的那句话。猎人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把门打开,于是他把窗子关上了。不过在等了有一段时间之后,门才咯吱一声地慢慢开了。
猎人进了他的屋子,关上了门,耳朵却还听着门外,就这样,他谨慎地坐到世文的炕上,双眼不看世文,世文也不看他。两个人就这么坐着,这里一到了晚上,都是没有光的了。
“你今天上午说的,什么意思?”猎人回过头来,小声说道。
“呵,我说了什么? "世文仍然不看他,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声音比猎人稍稍大点,不过也不敢放大地说道。而猎人在黑色之中看着他的脸,对于他的讽刺式的语调有些愤怒,一时说不出话来,唯有鼻息叹出白雾。
“那么你也在狼窝里,或者你就是狼。"猎人恢复了镇静,而高傲的世文听到这句话便把头转了过来,黑色中两张无色面庞相对着。
"我怎么是狼?”
”那么我在狼窝里了。
“是,你是在狼窝里,我不过是好心提醒罢了,不要再牵扯我其他的什么了。”于是他的鼻息也呼呼冒出白烟,但是仍极力克制着会引发骇人结果的音量。猎人对于年轻的世文之如此强的警戒意识感到有些惊讶。
“可是,你就没想过走吗?”问出这句时,猎人双眼死死盯着世文,如同冷冷的星。
世文沉默了。他缓缓地低下了头。
"我走了,能去哪?”"我走了,能去哪!
“那么....
“我又不是没有试过,真能走得掉吗?你以为你走出了这个木屋便是走掉了吗?你不是不知道,这里的雪有多厚,而所凸显出的脚印又有多深。”
“再说,便是我逃走了,我能去哪?我将失去这里的所有食物与起居。我得到的不过是没人为我保险的自由罢了,外面到处都是饥饿与寒冷,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包括你的鼻息,分分钟可以杀死我。”世文说着说着脸便涨得通红,根根血丝在眼睛里狠狠地跳动着,不留心间,他就已把自己的下嘴唇咬破了,冒出滴滴鲜血。
“那么难道你,就甘心被人奴隶吗? "鲜血,滚烫如火,似生命的呼吸,似梦境的挣扎。世文看着猎人,猎人张口了么?张开了,或者是也许没有。猎人甚至没有看着他,然而他却分不清这话的源头了:来自外界,还是,来自内心?
“那么难道你就甘心被人奴隶吗”
之后,他们没有再说太多。猎人走了,院子如同是死一般的安静, 只有老妇人的鼾声和狗愤怒的低吠。不知道是外界或内心罢,也许两者都有,这声音不断回荡在世文的脑海中,如针刺骨似的。终于,世文在猎人要走时叫住了他。他告诉猎人,老妇人其实是这里的守林人,但同时给附近的工地骗抓壮丁,每三个月底他才去镇上报告林子情况,而若是时间不是,那么便是要叫人来抓人了,那里的包工头再给她报酬。而他不过是留下给了老妇人帮忙罢了。而猎人之后便想好了,他将等待,等待那一天,愤怒的火焰就将爆发。
黑色,毒药,树林,睡眠。仍是老虎,不过这只长着黄色的毛。他趴在白皑皑的雪上睡着,没有鼾声,也是睡在冰冷的雪上,就像已经死去一般,一动也不动,却未沾上一片苍白颜色的雪。然而他突然跳了起来,直直地站在地上,瞪大了双眼,就像是人的双眼。他张大了嘴狂叫咸,狂喊,口中露出一排门齿,没有尖牙,或是一整口锋利的尖牙。他倒在了雪地中。
"我是所有的恶!”
四
黑色的篱笆,如是染上了鲜血,令你恐惧么?然而这时的天空已渐渐有了猩红的颜色,呐喊,愤怒。白色鬼魅在飞舞,骇人风魔在呼啸,渐渐淹没,狂乱之前的都将不见。
三个又高又壮男人跟着老妇人,他们正从远处过来。也许是他们三个的存在,老妇人走起路来显得更加矮小,她弯曲的背也更显得罗锅了。老妇人虽然矮小,却更机警。她比那三个人更早发现了疑点。她望着木屋,望向本不该空空如也的院子。"嗯?怎么会没有人? "老妇人心里想道,然而却没有说出来,只是下意识回了回头,又马上把头转了过来,继续若无其事向前走着。正如她所料,她看见猎人的那间屋子中虽然在不断往外冒着微烟,但是直到他们走到院子门前,那微烟却渐渐变小,甚至就要模糊不见。“呵,那位猎人要开始狩猎了么。"老妇人在心里狞笑一番,却仍继续带着他们向前走,并没有说什么。
老妇带着男人走到院子里,停了一下,于是装出寻找的样子喊道:
“世文,你在哪呢?
“我在中屋。林世文一边应答,一边躲在里屋门后,仔细地听着那熟悉的,恐怖的,带着钢铁一般的脚步声和喘息声缓缓靠近。
“哦,那么小心点那些柿子吧! ( 东北把西红柿叫做'柿子’)”所以,小心的不过是鲜血。老妇人邪魅地笑了一笑。她透过心牢的镜片,看向屋内,通过反光也盯着身后。
那三个壮汉慢慢进去了。这三个身材魁梧,人高马大的男人是三个兄弟,都是附近一个伐木场的伐木工,然而可见他不是列宁那样的工人,且一定相差甚远。
他们一步步地谨慎行进,留意着脚下和头顶。而现在,猎人正在大门门后等待着,等着猎物落网。当他们三个全都进入的时候,一个男人看见了他,就在这时,猎人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把一个装满石块的麻袋向他们扔了过去!那些棱角分明的石块把其中一个直直砸昏了过去。紧接着,猎人一把抡起柴刀冲向他们。
在听到那苍劲的吼声之时,林世文也立马从里屋冲出来。他用自己的身体撞向一个男人,眼睛里似射出火光,仇恨,愤怒,自由,他此刻充满了勇气。然而,那个男人一拳把他打开了,世文摔倒在地上。那个男人有着一个恶煞的光头, 浓浓的眉毛下两个眼睛乌黑硕大,透露出一股令人畏惧的威武锋芒。显然,他不同于另外两个。他瞪了-眼世文,便要往猎人那边去。世文愣了一下,他感受到眼前这力量的强大,甚至真正感受到了畏惧。
“不!你这个懦夫!你的勇气呢?”
突然间,世文似热火充斥全身,他拔出匕首直直地冲向了那个光头。男人警戒地听见了世文那过于急促的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握住了匕首,又挥起拳头打向他。世文用胳膊挡了一下,连连往后退着。
这个如火般的少年彻底愤怒了,他积压了太多的愤怒!世文的两个眼睛如同两个火团一般。他一弯腰,躲过了男人的拳头,接着从地,上拿起一根棍子,抄起棍子便疯了似的地-下朝着男人的头上砸去。只听见"啪"的一声,木棍砸在了男人的手臂上,断成两截,其中一截越过男人的光头直接飞了出去。男人痛苦地叫着,世文的手也被震出了血,而他此时好像是不知疼痛似的,继续用他流着血的拳头朝男人的头上砸去,用力地砸,使劲地砸!撞他,打他在世文的眼睛里,这个男人就是恶魔。不仅仅现在是,从前就已经是,未来,也无法改变。
“多久了,这个恶魔带走了多少无辜的人啊,他剥夺他们的自由,支配他们的力量,腐蚀他们的精神,侮辱他们的尊严,他曾不羞不愧地祸害了多少人啊!难道今天,我还要又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你为非作歹吗?更重要的是,他剥夺了他们的自由啊!自由,自由,难道不值得用生命换取吗?”
然而,世文的力量毕竟还是太过年幼,且打斗经验太少,男人趁世文不注意时,一把抽出匕首捅向了他。林世文,这个可悲的少年,也是个英雄的少年,他真的用他宝贵的生命换得了他认为更加宝贵的自由。匕首插在世文的腹上,从中不断流出鲜血,世文慢慢地躺倒在墙角,靠着窗户,合上了双目。
男人看着倒下的世文,轻轻一笑。但是,却不知怎的,有那么一瞬间,男人看着世文竟然没那么冷血了,而是略有愧疚地皱了皱眉,他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暗流。这股暗流不叫同情,而是叫作仰慕。不过男人很快便回过神来,眼睛里又死寂如那浅薄的深渊了。
这时,男人感到被种巨大的力量冲撞而倒,他重重地摔在窗框上。猎人一脚把男人踹倒了,他看着躺倒的,血流不止的林世文,一万吨的愤怒顿时充满了猎人的胸腔。只看见猎人一把举起了一个火炉朝男人砸了过去。男人就这样直直地看着火炉就要砸来了,于是他赶忙跳起来,躲了过去。但是那火炉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几块烧红的炭火在地上滚来滚去,那火星和钢片一齐迸射出来,其中一块割破了男人的小腿。猎人幸免于难,而他此刻也无惧什么难了。猎人的两个拳头紧紧地攥着,如同两块钢铁。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充满了火样的鲜血,燃烧着,如同大虫一样凶狠地瞪着。
猎人和男人激烈地打了起来。他们开始是拳头和拳头,之后便是肘,膝盖和胸膛。猎人奋力地挥舞着他铁一般的拳头,重重地打向男人的头部和腹部。用肘和膝盖撞击对方,用粗犷的手臂封锁对方。他的血性彻底被激发出来,在他面前的,或说是在他的拳头之下的仿佛就是那头猛虎,他打死的那头猛虎。然而竟可扬长一笑道“呵!你尚不如大虫!”。“那么我比得过大虫了,因为我打死了大虫!”是的,这黑恶此刻都抵不过那红日的亮和耀眼,必然可以把你们这些罪恶的猛虎击倒冲破。
"有,这里有......枪......”
红日升起来了,猎人看着红日,奋力地打着,仿佛没有黑夜或白昼,唯有飞禽走兽的鸣叫和嘶吼。男人渐渐不在反抗了,只是任他打着,歪着头,似已经死了。在又打了好一会之后,猎人的愤怒渐渐平息了,拳头渐渐松了,仿佛切都要归于宁静 。
然而,男人悄悄睁开了一只眼睛,鼻息却仍未有,这竟让人难以确定他是否还或者,尽管真相就在眼前。他观察着猎人,就在猎人要起身时,他突然间拔出刀子向猎人刺了过去!刺了进去,倒下,血流不止,终于死去了么?那么我们的自由又要失去了么?那么世文的牺牲就这样化为灰烬了么?猎人呆呆地看着那耀眼的匕首,正要刺入他的身体,仿佛已经在他的眼前,他,难道就要这样无动于衷么?还是累了呢。
但是他没有,猎人知道,他应该为自由而战!
他用手一把抓住匕首,那白色的刀刃划破了猎人的手,流着血。他夺过匕首,刺向了男人,男人真正地躺倒了,没有叫嚷,再无呼吸。猎人真正地用他杀掉世文的方式结束了他的生命。自由,多么可贵,他值得人用生命去换取。是的,猎人自由了,他用血和泪取得了胜利。他应当欢呼的。然而忽然间"砰! "地一 声,他的自由至此,戛然而止。猎人倒了下去,到在了男人的身上。他们的鲜血,一同缓缓流着,都是红色的,分不出互相,渐渐地似是融合为一体了。这时他们才意识到,他们并非敌人,而是友人。是的,同为生命的友人,同为自由的友人。
于是这一切,都淹没在了一场暴雨之下。
唯有最后一声长笑,或是长泣,老妇人摘下了眼镜,一点点沉到了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