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这位老人是我八十八岁的父亲,今年春节时外甥女平平抓拍的。
正月初四的下午,我们姐妹正喧闹地打着麻将,父亲坐在红色的木沙发上,侧身看向身边卧着的红棕色的狗,光从他的左脸过来,打在他的右手上。他眼睛低垂,有一种慈爱的东西柔和地落在狗狗头上,如同落在幼时的我们身上。
我用它发了一张朋友圈,叫《岁月》。很短的时间收到75个点赞,41个点评。大部分的点评都是“有范,伯父好风度"之类的,朋友过客点评说:“像木心先生。”
木心先生是一位诗人。我的父亲他没读过一天书,但他会写我们的名字和一些简单的字,能够记一些简单的账。他写字就像是在用火柴棍摆字,方方正正,就像他这个人,不轻易向别人求助,有困难都是自己扛过去。八十八岁了,背还是挺直的。
父亲吃过很多的苦,十来岁时跟着我爷爷从进贤背井离乡来到南丰,开始学做木工,与大伯一起自己养活自己。与母亲成亲后,生了我们六个孩子,母亲身体不好,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里打理家务,那个年代双职工要养活六个孩子都是不易的事情,可以想象父母经受的艰难。
我家对面是棉花厂,棉花厂有一截废弃的巷子。为了贴补家用,父亲借了来养猪养鸭。年轻时的父亲总是忙碌着没个停歇,他很少有闲坐的时候。上班回来,忙着剁猪食煮猪潲喂猪。印象中夏天的父亲总是累得大汗淋漓的,白色老头衫的背部仿佛永远结着厚厚的黄色汗斑,任母亲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那时的父亲应该是劳累艰难都刻在脸上的,直至我们兄妹长大成家,读书毕业,父亲才松了口气。现在大姐都做了奶奶,父亲越来越老,也越来越轻松了,人人都说父亲越来越年轻了。
父亲年轻时不戴帽子,没有哪一款帽子适合匆匆劳作的父亲。现在父亲老了,他爱戴帆布礼帽,他有大把的时间安静地闲坐,他有大把的时间躺在床上听他喜欢的采茶戏。除了睡觉,父亲的帽子不会轻易摘下。照片中的他也因了头上的那顶帽子,将所有的岁月沧桑都遮住了,我们看到的只是岁月之潮退去之后的那片宁静祥和。
木心先生写过“从前慢,一生只爱一个人”的诗句,放在我父亲身上比较贴切。父亲一生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爱有六个孩子的家,家是父亲一生的事业。他基本上没有礼尚往来的朋友,发了工资,同事们去打平伙(现在叫AA制聚餐),父亲从来不参加,他情愿用那些钱买菜回家和一家老小一起吃。
父亲省吃俭用,精打细算,默默地存钱。家里的菜总是算着做,孩子多不够吃,父亲总是最后一个上桌,倒点菜汤就扒拉下两碗饭。大姐结婚,在家里办婚宴,他一星期前就开始采购菜蔬,韮菜呢先吃掉叶子,留着韮白婚宴上用,干笋呢自家先吃掉老的,留着嫩的婚宴上用,一点都不浪费。南丰的婚宴喜欢用韮白,所以那一个星期我们吃韮菜都吃腻了。
八几年的时候,我们的房东准备卖房子,要我们搬出去。别说是房东,就是母亲也没想到父亲拿得出2600元钱,一举买下我们租了一二十年的房子。若干年后我们兄妹们再回想父亲的这个举动,都觉得父亲举动是十分的豪迈,有什么比家的安定更让一个父亲骄傲的呢?
现在每到冬天,我都会想起幼时的那个画面:窗外北风凛冽,父亲早早起床,生火煮泡饭,再把火盆的烧得旺旺的,端到房间的床边,我们就在火盆旁穿衣吃饭,然后上学去。在我看来,父亲对家人的爱就有如他戴着的礼帽,帽子遮住的岁月沧桑只留给他自己品尝,帽子遮住沧桑的同时也为我们遮住了风雨。
但是父亲对自己也有不满意的地方,这也是他终生的遗憾。那时的生活真是太难了,大姐二姐上完小学,父亲就没让她们读书。所以后来大姐二姐也就没有什么好的工作,这也是年老的父亲一直自责的地方。
今年回家过年,父亲把我们叫到一起,说,他要拿出十万元分给女儿们,补贴他们买社保的钱,这样他心里好过些。我就除外,因为我受到培养读了书。他也准备给我孩子一万元,怎么样也是外公的心意。其实随着两个姐姐的孩子大学毕业,相继在一线城市安家生活,他们对“自己没有受到好的培养”也就慢慢释然了。
父亲真的是天底下最无私善良的,八十岁的时候他曾经被摩托车撞倒在地,周围的人都说要扣住那个小伙子,父亲站起来一看自己能走,心想只是一些皮外伤,就放那人走了。他说:我的孩子也都在外开车,不能去诈别人。回家后肌肉酸痛,躺了几天才恢复过来。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很幸福。尽管小时候物质贫乏,但是哥哥姐姐为我扛了一切。今天我能以一种温暖的眼光去平和地看待世界,也是受到父亲的影响,我也在享受父亲的福报。
父亲现在八十八岁了,我们都希望他能吃闲饭不管闲事,可是父亲始终不会忘了他父亲的身份。每次我回家,车一到,他马上打开后备箱来帮我搬行李;过年吃饭,每餐都呼啦啦十多个人,他总是不肯先坐下,凳子筷子的他都要过问。
我和哥哥嫂子,平时在他身边的时候不多,他也从不对我们有过多的要求,也从不唠唠叨叨。他和二姐一起生活,大姐也经常回去,父亲得她俩的照顾多,唠叨她们的时候也多。这就是父母,哪怕他唠叨你,也是对你的疼爱。就像妹夫说的,爱唠叨的老人不容易得老年痴呆,所以我们子女应该感激,应该惜福才是。
正月初四的下午,戴着帽子的父亲安坐在红色的木沙发上,他身上穿着一件棕色夹克款棉袄,他温柔地慈爱望向身边卧着的红棕色的狗,如同望向若干年前年幼的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