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僧救村化枫树

灵隐寺的晨钟穿过缭绕的香火,悠悠荡荡,撞醒了沉睡的山林。寺前那座青郁孤峰,在朝霞里静默着,山石嶙峋,古藤垂挂。老辈人指着它,总念叨着一个名字——灵鹫峰,说是打遥远天竺国飞来的仙家之物。寺里的济颠和尚,趿拉着破草鞋,斜披着油腻腻的百衲衣,此刻正歪在飞来峰下一块大青石上打盹儿。他那把不离身的破蒲扇,盖住了半张胡子拉碴的脸。

忽然,他猛地一个激灵坐起,蒲扇“啪嗒”掉在地上。那双平日里嬉笑怒骂、混沌不清的眼睛,此刻竟射出两道惊惧的寒光,死死盯住头顶那片湛蓝得有些异样的天空。他掐着脏兮兮的手指,嘴唇急速翕动,额角瞬间沁出大颗冷汗。“祸事!祸事!”济公跳下青石,声音嘶哑,踉踉跄跄便往山下的村落冲去,“山要飞来了!压死人的山要飞来了!快跑啊!”

村口老槐树下,几个闲汉正晒着太阳剔牙缝。瞧见济公这副模样,哄然大笑。李二麻子笑得直拍大腿:“济颠!又发什么疯癫?天竺国的山?飞到你和尚的秃脑壳上不成?”

济公不理他们,一头扎进村里狭窄的土路,嘶声力竭地呼喊:“乡亲们!信我一回!山要压下来了!逃命啊!快走!”他的破袖在风中狂舞,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绝望。回应他的,只有紧闭的门扉缝隙里透出的冷漠目光,还有孩童们学着他疯癫模样、拍手嬉笑的童谣。这疯和尚的话,谁又肯信?不过是徒增饭后的笑料罢了。

济公的脚步猛地钉在村中最气派的朱漆大门前。门楣上贴着斗大的红“囍”字,里面人声鼎沸,觥筹交错。今日正是村里首富钱老爷嫁女的大喜日子!济公浑浊的眼底骤然掠过一丝决绝的亮光,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丝稻草。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撞开虚掩的大门,直冲进那满堂喧哗与刺目的红光里。

满座宾客正喝到兴头上,陡然见个脏污的疯和尚闯进喜堂,顿时炸开了锅。济公目光如电,在满堂惊愕中,一眼锁定了那个被喜娘搀扶着、凤冠霞帔、蒙着红盖头的新嫁娘。不容分说,他像一道灰扑扑的影子掠过喧哗的酒席,在钱老爷惊怒的吼叫和女眷的尖叫声中,一把拽过新娘子,甩麻袋般扛上肩头,转身便冲出喜堂!“疯和尚抢亲啦!”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喜庆的鼓乐。整个钱府,整个村庄,瞬间被点燃了。男人们抄起手边的扁担、锄头、擀面杖,妇人们发出惊恐的咒骂,孩童们吓得哇哇大哭。群情激愤,如同决堤的洪水,咆哮着冲出钱府大门,朝着那扛着一点刺眼红色、在村道上狂奔的灰色身影猛追过去。钱老爷跑在最前头,脸气得紫胀,嘶吼着:“抓住那疯贼!打断他的狗腿!”

“追!打死那疯和尚!”

“还我女儿!”

“别让他跑了!”

喊杀声、脚步声、粗重的喘息声汇成一股狂暴的洪流,裹挟着冲天的怒火,紧紧咬在济公身后。那一点红,在漫天扬起的尘土中,成了所有人唯一的目标。济公跑得趔趔趄趄,草鞋都快跑掉了,肩上的新娘子挣扎哭叫,红盖头在疾风中猎猎抖动。他冲过村口的石桥,奔上村外那片开阔的打谷场。

就在全村男人高举棍棒,眼看要将这“淫僧”围住痛殴的刹那——

“轰隆隆——!!!”

一声无法形容的巨响,仿佛九霄云外的巨灵神抡起了开天巨斧,又似整个大地在脚下被生生撕裂!脚下的土地疯狂地颠簸、摇晃,如同狂暴海面上的小舟。追打的人群被狠狠掀翻在地,棍棒脱手,惊叫一片。巨大的烟尘猛地从村子的方向冲天而起,瞬间遮蔽了正午的骄阳,天地骤然昏暗如墨!

众人惊魂未定,挣扎着爬起,循声茫然回望——烟尘如狰狞的巨兽,正缓缓散去。哪里还有什么村落?哪里还有什么熟悉的屋舍炊烟?视线所及,唯有一座庞大得令人窒息、陌生得令人胆寒的巨峰,巍然矗立在他们方才还生活其间的家园之上!那嶙峋的峰体,那垂挂的古藤,赫然与灵隐寺前飞来峰一模一样,只是此刻它沉重地压碎了所有过往,只留下冰冷死寂的岩石轮廓,在漫天烟尘中投下巨大而恐怖的阴影。一片死寂。连风声都凝滞了。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忽然,一阵山风贴着新压下的巨峰山脚盘旋掠过。一点鲜艳的红色,从济公方才站立之处的地面被风卷起——是那方被新娘挣扎时扯落、又被济公慌乱中遗弃的红盖头。它轻飘飘地在风中打了个旋儿,宛如一只折翼的朱鸟,悠悠然飘向那冰冷山岩的根部。红绸甫一触地,奇异的事情发生了。一点翠绿的嫩芽竟破开坚硬的泥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向上窜长!转瞬间,一株挺拔的枫树已然亭亭玉立。枝桠舒展,叶片竟非青绿,而是层层叠叠、灼灼燃烧般的火红!那红,比最烈的火更艳,比最浓的血更稠,在灰暗的天地间,在巨大的死亡阴影下,迸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悲壮的生命力!

“啊!树!红……红树!”有人指着那株枫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山……是山……压了我们的村子……”钱老爷瘫坐在地,望着那片埋葬了家宅亲眷的嶙峋巨石,老泪纵横,语无伦次。人群的目光,缓缓地从那株突兀出现的火红枫树,移向巨峰,再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向那个被他们追打了半天的疯和尚——此刻的济公,早已放下了肩头吓晕过去的新娘。他站在几步开外,背对着那片吞噬一切的巨大阴影和那株泣血般的红枫。破僧衣在卷着烟尘的风中飘荡,沾满泥污的脸上,竟无半分疯癫。那双眼睛,深邃如古井,平静地看着这群刚刚从地狱门口爬回来的人,那目光里,竟带着一丝悲悯的疲惫。“扑通!”钱老爷第一个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活佛……活佛啊!”他嘶哑的哭喊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后怕。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劫后余生的人们,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黑压压地跪倒一片,朝着济公的方向,拼命地磕头。呜咽声、感激的嚎哭声、劫后余生的庆幸声交织在一起。

济公静静地站着,看着眼前跪拜的人群,看着那株山脚下兀自燃烧的红枫。片刻,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在他脏污的嘴角漾开。他弯腰拾起地上的破蒲扇,随意地拍了拍僧衣上的尘土,仰天发出一阵疏朗却依旧带着三分疯癫的大笑:“哈哈哈哈哈!背了新人,救了旧人!一树红枫,且看烟云!妙哉!妙哉!去也!去也!”笑声未绝,他那摇摇晃晃的灰色身影,已拖着那双破草鞋,一步步走入尚未散尽的、灰蒙蒙的烟霭之中。背影渐行渐远,终于与那弥漫的尘雾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是人是影,只留下那狂放不羁的笑声余韵,在死寂的旷野和巨大的山影间,低低地盘旋、回荡,最终被风扯得丝丝缕缕,散入虚无。

岁月悠悠,如钱塘江水般奔流不息。灵隐寺的香火依旧鼎盛,寺前那座飞来峰默然伫立,青藤垂挂,鸟鸣幽幽。峰脚之下,那株枫树早已根深叶茂。每逢深秋,霜风一起,满树叶片便熊熊燃烧起来,红得惊心动魄,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点燃。树下石径,常有香客驻足,指着那树惊叹:“瞧这枫,红得真邪乎!”一旁扫地的老僧人直起腰,望着那赤霞般的树冠,浑浊的眼中映着跳跃的红光,慢悠悠道:“老辈传下的话,这树啊,原不是凡种。那年山飞下来,压了村子……是济公活佛,背了新娘跑出来,那新嫁娘的红盖头落地生根,便成了这树。它红,是替那场大劫难里没出来的人……烧着心呢。”游人听得入神,仰望着枫树,又看看那沉默的巨峰,山风掠过林梢,发出呜呜的低吟,仿佛应和着老僧口中那场早已湮灭于尘烟的惊心动魄。枫叶在风中翻飞,那炽烈的红,灼痛了仰望者的眼,也灼穿了悠悠时光,无声诉说着一个关于疯癫、慈悲与天降劫难的古老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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