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

                                                  土士                     

                            一


余姗坐在客厅沙发上,入定般地盯着手机,任凭梁齐在室内走来走去、翻东倒西。夕阳的光束穿进来,明白地显微出一阵阵涌动的尘埃。她掏出口罩戴上,只等这个男人快点收拾完东西走人,好尘埃落地。

楼下似乎在吵什么事请,她全然听不清楚。

梁齐收拾的东西主要是书,这已经是第五趟了,算来这一趟应该搬得完。女人最看不惯男人搬书,就像男人看不惯女人收衣服,明明都要搬走的东西,却要一本本翻一下。余姗看到都来气,但她还是很注意语气:“请你快一点吧,统统收走回去慢慢看,我还要打扫房间呢。”

梁齐漫不经心地回道:“我只是看看哪些书可以给女儿留下。马上就走,今后再也不会让你烦心了!”

“都拿走,我女才不看你这些东西,别害她了。“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以为是,你教的那些就正确吗?奔时尚、混圈层、高消费,都啥世道了?再这样下去,人就废了!“

“说得对啊,都啥时代了,还不醒醒,我看你已经废了“。

“哈哈哈哈!“

梁齐高笑几声,不再言语。良久竟悠悠吟唱起歌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余姗噌地站起来,立即就想打燃火。想想只苦笑了一声,又跌回沙发,继续入定。心说算了算了,别争别吵,走了一切干净、世界太平、万事大吉、阿弥陀佛!

不料书房里的梁齐却没看到她这些按捺,还犹地继续说道:“你也别冷笑,气坏了身体可不好,我就这么一个落魄的书生,穷酸,还这么多坏毛病,犯不着!我走了,你眼不见心不烦,好去追求你想要的生活。”

“你还书生!还落魄!还穷酸!”,余姗再也按捺不住中烧的怒火,冲到书房门边叫道:“梁齐,你知不知道,我最烦的就是你这种阴阳怪气的伪君子做派,离婚是你提出的,搞得好像是我把你踢开样。我追求啥子想要的生活,我辛辛苦苦赚钱养家,把女儿盘大,送进大学,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四十岁的老女人了,我还追求啥子生活,你自己想追求自己的生活,反来这样栽诬别人,还自诩为正人君子,你就是个伪君子、真小人。我也算终于看清楚了一个人,懂得了一个人生道理,也不冤枉了我这二十年青春。”

“嗯!对,这个家都是你赚钱养的,女儿也是你一个人带大的,我就是一个吃闲饭还添乱的、多余的人。“梁齐也来气了,“你不一直这样想的吗?我又没和你争,我走不就完了吗!至于你损失的青春,我谨表歉意,所以所有的房子和票子啊值钱的东西我一样都不要,都留给你,我净身出户,还要我怎样?!”

“离婚是你提出的,女儿归我,她还在读大学,今后考研、留学,找工作、嫁人,成家,哪一样不花钱,我这些都是留给她的。我可不会要你一分钱,我还觉得丢人。我自己有手,钱自己会挣,不用你操心!从此,我不找你,你也莫找我,我们从不认识。“余姗显然已经气急,她从小就不会吵架,只觉得血液直往心上蹦,拿手机的手抖得厉害。她按着心口狂怒道:“全部收走,明天门就换锁,互不往来 !“

听到余姗这近乎歇斯底里的声音,梁齐的心有些隐隐着痛,后悔不控制自己的情绪,以致令这最后一面遗憾收场。他停下来,来到窗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窗外一阵阵喧嚣,在他,却像耳鸣一般寂然无声。他木然地从二十七层的高楼上看着这个芸芸而蝇营的世界,不知他们在忙活些啥。

他摘下眼镜在衣角上使劲揩。他感觉这个戴了好些年的眼镜越揩越花。其实他暗地很同意这个已和他离婚的妻子的说法,——他已经废了!这些年,他这样看不惯,那样看不惯,学院工作也辞掉了,生意也放弃了,——几乎所有的事业行当在他眼里都是有意无意的骗或混日子。他觉得自己很颓废,未来暗淡无光。——现在干脆连家庭也放弃了。他想把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但他自己明白,他不是真颓废,他只是不愿意这样苟且地活着。


                          二


梁齐快速将书籍装进收纳箱,还有一本家庭影集,他觉得应该征求一下她的意见:“这本影集,我带走了哈。“——他以为她应该同意,不料余姗斩钉截铁地叫道:”不行,我要把有我的所有照片剪下来后再给你。“

梁齐杵在书架旁静默了几分钟,轻轻地把影集拿出收纳箱,放回原处,说了一声“好“,——那声音低得可能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他端起书箱,穿过客厅,看了一眼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中的她,终于什么也没有再说,戴上口罩开门而去。

电梯等了好久慢慢才上来,又爬到四十楼后才又慢慢下来。不料电梯门一打开,里面竟挤满了人,大家见他端着这么大一个箱子,都齐刷刷投来厌烦的目光,关门键同时被人使劲而频繁地戳着,丢下半截话——“出不去了,封门了……“——电梯就下去了。

他很奇怪这些人的语言表达,明明是进不去,怎么会说成出不去?他摇摇头,又按亮下楼的键。

终于又等了很久,才进得电梯。住楼上的柏大娘在电梯里给他打招呼:“梁老师,你端这么多书下去干啥?小区出不去了,你还不知道啊?!“

梁齐才恍然大悟,忙问她为啥,柏大娘道:“听说小区有一户人从外地回来,查出阳性,刚被救护车带走,我在楼上看到好多白大褂,然后小区门就被封了,我也是下去看怎么回事的。“

梁齐急了,没想到传说中封小区的瓜竟落到了自己头上,但是他得出去啊!——这里已经没有他的家了。

他急,偏偏电梯很慢,从二十七楼下来,几乎每一层都停。里面早已挤满争着下去看究竟的人。每一次开门,他也和全厢的人都齐刷刷投去厌烦的目光,然后同时,站在门边的人使劲而频繁地戳着关门键……。

电梯里,大家都戴着口罩一动不动地议论封门的事。出得电梯来,过道和门厅里都是进进出出的人,都带着口罩七嘴八舌地吵闹着。出来的人心急火燎地忙着打听消息,进来的人口水暴溅地争着发布新闻。梁齐耳里听着,脚步丝毫不停,端着书箱分开人群夺门而走,——他必须要出去。

然而,终于挤到大门边的他绝望了。——门内,一排宇航员般包裹严实的白大褂,摆开十几张桌子忙着给每个人检测核酸;大门被两米多高的铁皮围挡死死地钉牢,还有一排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如临大敌地守卫在铁桶阵下;两个“太空人”背着药桶喷洒消毒液,于是四处硝烟弥漫。“我操!”——所有人都错愕观望着这个“大片”的场景。

梁齐正彷徨无计,却见一个“宇航员“上来叫道:”老梁,你还想出去呀?“他听出声音是他在社区卫生院当院长的同学、外号叫油渣儿的龙松。

梁齐像抓到一根幸运草一般,忙点头道:”就是就是,我有天大的急事,给我通融一下,放我出去,改天我请喝酒。“

油渣儿”摇摇头说:“你咋不早个半个小时嘛!这个咋出得去?上头下了死命令,严防死守,外面还有很多武警呢。我也没办法,你就呆家里耍几天吧,比外面安全多了。“

梁齐凑上前悄悄说道:“老子离婚了,来搬东西的,这儿不是我的家了。(油渣儿甩着手指头点了他几下)老同学,去跟外面管事的说一下嘛,我又没外出过,绝对没得新冠,可以查核酸嘛。但一定要放我出去,我回我小园里保证自己隔离。“

“不得行!“油渣儿摇头道,说时用手指指前面,”你看,那还有个送外卖的小哥,也出不去了,急得打拳。人家车子还在门口停着呢。上面一刀切,统统不准进出,不然就地免职。“

梁齐知道,任何解释肯定都是徒劳甚至自取其辱的。他端着沉重的书箱,呆在当地,人生第一回感觉到了无家可归的窘迫。   


                          三

                   

人潮涌动,熙熙攘攘,梁齐似乎忘了身处何时何地。人们来来往往从他身边走过,都忙着测核酸、屯食物、抱怨、互嘲、热闹……。瞬间又都散了,连“宇航员“都拆台走人了,斗转星移,夜灯都登场了。

平时跳广场舞的坝子,显得异外的空旷,聚光灯下就对坐着两个人,——梁齐坐在书箱上,那个外卖小哥坐在石球上。两个人像刚完成一场海枯石烂的论剑,犹在疲惫又狼狈地对峙着。

飞雨点了,两个“侠客“到底顶不住秋雨的凄凉。都退进单元门厅,又继续对峙。

毛毛雨挥洒着时间,常人很难抵过这种清冷的枯燥。

于是小哥问:“大哥,你有这个单元楼的门禁卡?原来你住在上面啊。那你为啥也陪我这么耗着不回家呢?”

“大哥”对小哥说:“搬家,最后一箱没能出去,倒霉!”说罢拍拍书箱。

“哎!老子更倒霉啊,老婆孩子还等我回家呢,手机又没电了,真急人!”小哥摇头苦笑着说,“这也不知要关到啥时候!不像你,没出去可以回家嘛,改天再搬不就完了吗!——呃!你怎么不上去啊?咋啦?房子卖了?”

梁齐说:“离婚了,不是我的家啰!”

“老婆带新男友在家?”

“那倒没有。既然离了,就不好意思再麻烦人家了。”

“大哥是个读书人啊,还真讲究!这有啥嘛,两口子离婚不离家,现在多了去了,打个饭平伙总可以讪,夫妻一场难道离婚就不往来了?总还是亲戚讪!”

“亲戚?”

“你是孩子的爸,她是孩子的妈,这么硬的关系,还不算亲戚?”

梁齐一愣,是这个道理,笑着向小哥竖了竖大拇指。

他不由想起他的离婚初衷,为了便于完整表达,他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既深刻剖析了自己致命的性格缺陷,又委婉表达了自惭形秽的人生价值观,表示为了各自的精神追求,希望他们能够和平离婚,离婚后还能向朋友一样相互往来,因为他们还有女儿,还有那么多共同的亲戚朋友。他不希望女儿和亲戚朋友为他们的婚姻变故担心。——想到这,他不禁流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

苦笑被小哥发现了,他笑道:“大哥,你想啥呢?走神啦?”

“大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搭理他。

小哥望望外面,满脸焦虑地自言自语:“这什么日子哦!想回家不能回!”

梁齐似乎听出了他的潜台词,——能回家的却不想回。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电话响起,他一看是女儿的视频,他忙站起来,整了整头发,接通视频看到女儿在一个灯光柔和房间里,不像她的宿舍,忙问道:“这么晚了,你没在学校啊?”

“啊,这是宾馆,今天好倒霉!去了趟机场,结果被要求隔离。你看到这几天南京机场的新闻了吧。”女儿一脸无奈,“网上订不到回家的机票,所以我才想到直接去机场试试。”

父亲关切地说:“没事,别担心,这就是走个程序。那宾馆条件怎么样啊?要注意安全哦!对了,要给学校报告一声哈,免得学校找人。”

女儿:“给班上微信群说了,我还有一个同学一起的,她在隔壁。宾馆倒是有吃的,也暖和,就是有点贵,每天还要查核酸,也不知关到什么时候,你打点钱过来哈。”

父亲:“好好好,你别急哈,爸马上给你转微信。”

女儿:“你和我妈没吵架吧?你们那儿疫情怎样?”

父亲:“家里今天也封小区了,听说还封城了,你别赶着回来,尤其从南京回来,肯定要被隔离。”

女儿:“那你就别去园子了,在家陪陪妈吧,她胆小。一个人隔离真的很无聊的!”

父亲:“没有没有,这不,我刚下楼去小卖部买点方便面,她在家看电视呢。你就管好你自己吧,咱们家众志成城,齐心抗疫,争取最后的胜利!”

女儿:“奥里给!中国必胜!”


                            四


挂了电话,梁齐嘘了口气。他们离婚的事,约好先瞒着女儿,所以女儿每次电话询问,他撒谎就像做贼似的。但是今天,他却真正感受到另一种东西正在对他近期的人生大事喧宾夺主,这个东西就是悄然来袭的疫情。他有点阵脚慌乱,是不是该放弃一些精神执念,先关心一下家人的安全。——看这个小哥焦虑的肯定不是自己在这里受煎熬,而是挂念他的老婆孩子。

对于妻子,他感觉他们之间早已经没有那种爱情。他们从结婚不久就矛盾不断,经常吵架。妻子是城里人,从小生活优越,家里娇惯。而他则是从农村苦读考学出来的。妻子虽然只读过职高,但对名牌大学毕业的他,却多少有些下嫁的意味。所以每一吵架,妻子就随口而出“离婚”二字。男人其实并不怕离婚,怕的是女人说的是气话,若真的应承下来会伤了她的心。有一两次实在气不过,就应承了,妻子也硬,看上去差点就离了,结果还是因为顾忌女儿还小,约定等她去读大学后再议。其实男人明白,女人还是刀子嘴。

如今他对工作事业气馁了,满心颓废,只一心埋头打理他在西山搞的一个小园子,经常和他的三五好友吃酒喝茶,寄情山水。平时一个人在园子里读书弹琴,高唱陶渊明的《归去来辞》,自得其乐。而妻子的事业却蒸蒸日上,女儿读大学去了,她更加自由潇洒,一个人搬到大城市去住,因为好面子,连户口都独自迁过去了。梁齐也落得自由,两不相顾。所以当他们再因一次琐事吵架,妻子再提离婚,梁齐考虑了很久,——当然更多是站在妻子的角度考虑的,——他这次坚定地应承了。

本来妻子气过后忘了这事,男人却在几天后正儿八经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建议和平离婚。妻子的高傲受到了侮辱,——这如同一个懒惰的员工敢炒老板的鱿鱼。——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可别后悔,我是来真的!”以她过去 “都是来假的”的肚量推测,这个书生味十足的老公也不过是闹闹脾气,口是心非而已。不料这个男人却铁了心,宁愿净身出户也要离婚。妻子一则恼怒,一则面子上放不下,爽快就签了。心想让这个生活都不能自理的男人出去受点洋罪再说,骑驴看唱本,等着瞧吧。谁知看到这个像一头倔强的猪的男人一趟接一趟地收衣搬书,搬得这个家空落落的,搬得心里都有点空虚了。

梁齐其实感受得出来余姗的心思,但他一则高尚地想,不做她的拖累,让她去追求她的生活;一则又自私地想,从头再来,规划一种精彩的后半生。所以他装作不懂她的心思,只望早点搬出他的书籍,两不相见,好让时间去冲淡历史的记忆。

没曾想,就在他差点成功脱身的这一刻,凛冽的疫情将他拦下,同时击溃了他铁化了的心壁。他开始有些担心她了,——这个嘴上不服软的女人,一个人被禁锢在家会不会思想出问题。他重新追问自己,你是不是太自私了点,为了清静自由,而一走了之;他又拷问自己,你是不是太卑鄙了点,明知道妻子嘴硬不服软,而将计就计地对付一个无脑女人骗其签字;他又责问自己,你是不是太狠心了点,你还可以规划一个精彩的下半生,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现已四十岁的女人如何去面对险恶的后半生?——她险恶了,你还精彩得起来吗?!女儿知道了咋办?对你关怀备至的岳父岳母咋面对?——梁齐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但这些“小节”都被他的“君子气节”和“大义”给拘掉了。现在这个情势之下,再想起这些“小节”,他不禁背上起了一股冷汗。

“大哥,”小哥“喂”了一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来一起整点。”说着递给他一双一次性筷子,只见椅子上已经摊开了一大盒冒菜,和一小盒脆皮鸭,还有几罐啤酒。

“这些都是客人点的外卖,也没法送了。”小哥坦然地说,“管它的差评和违规,一切都是浮云,人是活的,来,整点。”

梁齐这时才感觉到确实有些饿了。他是个随意之人,也不推辞,便将书箱凑过去当凳子,对坐而饮。他边吃边对小哥说:“天有不测风云,公司知道这个特殊情况,应该不会难为你的。来,为了这个缘分,干一个!”

“大哥”小哥正推杯换盏,突然亮光一闪,电梯门打开。梁齐一看是余姗,喝了半口的啤酒向外流了一下巴。他狼狈地站起身,想说点啥,又不知说点啥。

“还在这喝酒哈,还以为你早出去了呢。”余姗平静地说,“你们继续,我上小卖部买袋米。”说罢打开单元门。突又折回来,一边还自言自语道:“怎么还在下雨?上去拿个雨伞再去。”说罢又进电梯去了。

梁齐有些无措,又有些失落。——她除了出电梯扫了一眼他之外,好像对他视若无物。

他腹杂地端起那罐残酒,示意小哥继续喝。

小哥止住道:“大哥,我都看出来了,嫂子是放心不下你,故意来看你的。你别陪我这喝了,跟着回去吧。”

梁齐硬道:“她最多也就是来看我笑话的,好马不吃回头草,别管,咱们继续喝。”

小哥说:“大哥,说你什么好呢!你们读书人就是矫情,生在福中不知福啊。你看我,巴不得插翅飞回家去,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婆凶点有啥嘛,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看你女儿也这么大了,又这么优秀,别人羡慕死了!回去吧,别等天亮了,楼上楼下的邻居看见也该看你笑话了。”

“笑话?笑话算个球,老子要是怕人笑话,不晓得现在还在哪个榻榻蜷起!”,梁齐豪气地一饮而尽。继而又幽幽地、像是自个自的叹道,“哎!去他妈的,都是这疫情闹的!”说罢起身,冒着雨出门而去。

小哥叫道:“大哥你这是去哪?”

“大哥”头也不回地挥手叫道:“买米!“


                            五


半年后,春节还没到,梁齐的小园子里的桃花已经被“反季节“阳光糊弄得打花苞了。空气中还有一丝丝沁凉,但是干净而纯洁。梁齐和他的琴友凡云最喜欢这个时节在园子里晒太阳煮茶喝。

但是今年,凡云略显苍老的脸上却有些愁容。这个家伙前些日子还举杯高歌,叵耐人生,得意洋洋。因为新娶的年轻老婆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梁齐笑道:“你都‘夫复何求’了,还愁个啥?人呀,不能太贪心!”

凡云瞟了他一眼,冷笑道:“得了美不要卖乖哈!“说时拈杯喝了一杯茶,脸上却夸张地像喝了一杯烈酒样。

梁齐也不反驳他,也端起茶杯嘬了一口他这泡珍藏的马头岩肉桂,甘美无比。

凡云看不惯他这“张口嗟舌“的臭美样,丢杯叫道:“你这啥茶哟,浪费这么好的阳光,还不如搬酒出来喝。”

梁齐笑道:“忙啥嘛,我老婆今天专门去整了几斤烫皮羊肉。嗨!没想到吧?那个快递小哥兄弟还是一个美食家,很会整吃的。我们已经成为了好朋友,他现正在厨房弄羊肉。我老婆啥都不会,只有打打下手,再说身子也不方便。我不让她摸冷水。一会我们围着炉子吃羊肉,边喝酒边喝普洱,人间一绝!——赶快打电话,把小嫂子喊上来,把娃娃抱起哈,老子今天准备了压岁钱。”

凡云脸上的愁云开了一下又聚回去了,摇摇头道:“算了,不喊她,她这几天闹脾气,和他同学耍去了。呃!你小子带余姗去检查一下没?是儿子还是女儿?”

梁齐手搭嘴桶,神秘地轻声笑道:“儿哲!——名字都想好了,就叫梁冠。”

凡云大喜,举杯贺道:“你娃安逸,一场新冠,一举两得!”

“还不敢高兴太早,”梁齐轻声说,“余姗都四十出头了,属于高高龄产妇了,我都说不要的,怕危险。是她一定要要,拗不过她。”

凡云笑骂道:“还在卖乖!装好人,最坏的就是你!”

梁齐乐滋滋地也不驳他,只叫:“打电话喊小嫂子来吗,我开车去接,咱们高兴一下,——她还是个有气度的女子,不会和你真生气的。”

凡云叹道:“哎!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说,十天半月就吵一回,老子一辈子都没有这一年来吵的架多。”说着回头瞟了一眼厨房,小声道:“幸亏你娃又复了,不然跟老子一样?”

梁齐幽幽说道:“还不是因为疫情,被关到一起了的嘛。不过想想也是,都二十年的夫妻了,凑合着过呗!”说着也凑近悄悄道:“我当时离了,就想找个农村女孩,丑点更好,只要勤快,给老子生几个儿子,天天在这园子里跑,你说安逸不?”说罢大笑。

“你想得美,得亏这次疫情,不然你娃就走远了。”凡云压着嗓子说道,“老子何尝不是你这样想的,这个老婆还不是农村的,赶我原来的老婆……——哎!这些我都跟你一样,四五十岁半蔫老头了不会计较,就想追求点桃源生活。结果呢?哎!要不是看在幺儿份上,依老子的脾气,早他妈一走了之。哎!好多人等到看笑话啊,现在为了这张脸皮,还得人前装出很幸福的样子,滚他妈一转,该!”凡云连连唉声叹气,一口茶,像酒一样一饮而尽。

梁齐不知该说啥好,也端杯品茶。良久道:“这些——你应该先都有想到哦?”

凡云不答,叹口气继续道:“其实这些也没啥,每次吵架后,我都能平心静气,我只把这些折磨当成修炼。本来我也欠,前半生确实在顺境中度过,没有受过的苦现在都来尝食一遍,心中倒也坦然。只是我没料到我和女儿的关系会这样僵,心头痛啊!还有就是对前妻的牵挂与日俱增,天天梦到。有时候老子控制不住脾气吵架就是因为这些,——你本身心里就不好受了,她还矫情作态,可笑地还以年轻自居!所以啊,我和她吵架,看似吵得凶,其实我心里不急,开车去书房看书,或到你这喝茶,若无其事。狗日的不像以前吵架,吵一次伤心好久,还是不一样啊!”

凡云又道:“我现在经常问自己,要是新冠来得早一点点,也跟你一样,把我和前妻居家隔离在一起,我肯定也不会离开她。结果隔离期间,我和这个老婆在一起,说真的,我很挂念她们,但是这边已经怀上了,我自己晓得回不去了,只能任由这个歉疚,像肿瘤一样永远挂在我的心上。”

梁齐道:“确实,这次席卷全国的疫情,就像一座大山飞来横在面前,不得不让人重新看待生活和亲情。被拦在山这边的人还可以回去和亲人抱团相聚,被拦在山那边的人确实回去不容易了!不过也还幸运,还有好多被瞬间压在山下面的呢?他们什么都失去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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