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血肉之躯,会生病,会死去,会情绪痛苦,会有欲望,会争强好胜,会懒惰,会颓废……关键,还要和这些“不平静”一一和解,学习平静安宁下来。
(1)
一大早得知姨夫去世,这个或早或晚要来的消息来得还是有点突然。他中风二十多年,胃切除四分之三,多种慢性病在身,不能走路也有好几年。去年年底长年照顾他的姨娘轻微中风住院,听说他有一次独自待在家里,一直清醒地躺在床上,憋着屎尿,忍着饥饿,担心着妻子,期待着分身乏术的孩子,却没有吭一声。不到两个月,就这么匆匆遽尔离世,是为了给偶尔糊涂偶尔清醒的姨娘减负吗?是为了让远在宁波和镇江的一儿一女少份牵挂和惦记?他一向那么怕麻烦人。姨夫除夕即已不好,年初三住院,却一句也没和我们这些最亲的亲人们说过。我回顾我和爸妈们在假期里的游耍、聚餐、娱乐,并行时空里,是姨夫的生命垂危的两周,我觉得不安和罪恶。
姨夫是为了减轻家人的苦痛而失去继续活下去的欲望吗?我们讨论他的解脱,着重在讨论他的体贴,仿佛他已不再有对尘世的留恋。
这是我们家族的特点,我们太考虑别人的感受,我们隐忍着不麻烦别人,很少向别人伸出援手。中午我提出傍晚打车陪父母去车站,爸妈竟然提出他们搭公交车过去,理由竟然是我看小孩读书重要,做家务活重要。
虽然我无数次告诉自己要温和,可是真的忍不住,在爸妈回家之前,爆发了一次争吵。
是的,我一定要告诉父母,宁可选择麻烦别人,因为这是建立连接的重要机会,也许是唯一机会。我们不能离群索居,也不能一味给与,因为那反而是别人远远避开我们的方式之一。
我脑中一直印着姨夫温和的、笑嘻嘻的脸,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变过,遗憾无法最后见一面。
(2)
最渴望平凡普通、渴望在人群中隐形的让·瓦尔让,却不得不面对死的威胁,和恶棍泰纳迪埃及其伙大战一场。这一节,显示出雨果通俗作家武侠小说家的另外一面。
看这章时,我捧着书在家里反复踱步、徘徊,没法安定下来。紧张得要死,觉得要干点什么才好,最好能钻进书里才好。
最惊悚的情节,当然是瓦尔让骗泰纳迪埃去找女儿,却偷偷用一枚铜币割断了绳索。等泰纳迪埃发现,瓦尔让其实已经获得自由,右手也抢到炉中烧得通红、原计划作为刑具的铁条,却直接往自己的左胳膊上烙去,血肉烧焦,恶棍们大惊失色,瓦尔让淡定自若。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心中巨大的、不可遏制的痛苦,他一再救助“可怜的人”,却一再被他们出卖。主教给他心里埋上善良高尚的种子,发芽之后,屡遭冰雹风暴肆虐。这种心灵上无形的痛苦不转化为肉体上的痛苦,他是不可能得到平静的。
这一幕人间地狱景象的隔壁,有一个善良高尚的旁观者马里于斯,还正好有一张比警察的手枪还要有用的武器:一张写了“警察来了”的小纸条。马里于斯因为泰纳迪埃是自己父亲的救命恩人陷入极度痛苦中,没有开枪及时叫来警察,又正好给了瓦尔让脱逃警察沙威的机会和时间。一边是救了父亲的恶人,一边是纯洁无瑕的爱情,马里于斯的痛苦有未来吗?
太紧张、太痛苦!雨果笔锋一转,第三部末了,快活的流浪儿、泰纳迪埃的小儿子有一天来破屋找自己的父母姐姐,却被告知他们都在监狱。小家伙并不吃惊和难受,一身轻松,唱着歌谣欢快地离去。
借这么个离奇的情节来抽离痛苦,请问雨果先生,您哪里来的奇思妙想?
(3)
和生死的痛苦相比,鸡毛蒜皮的琐事能有多痛苦?可昨天来向我“请教考试经验”的同事女儿,去年下半年经历过一次严重的抑郁症,小婴儿一岁,三次自杀经历,老公提出离婚。她向我解释何以至此: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想跳出来,首先想到的就是学习和考试,考个证,证明自己。
那么,普通人如何抽离痛苦,摆脱精神危机?这个答案我不知道,如果知道我就不是我了。我最多感觉到几个方向的可能性。
首先,如果有坚定的信仰,那么不用太担心,神灵会指引。
如果没有信仰,那么建立起狂热的爱好也未尝不可,比如热爱孩子、热爱艺术等,偶像会指引。
如果二者都没有,那么多看看悲剧,看看别人的眼泪和命运,多去关心妇女的基本权益,也许可以就此升华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鸡毛蒜皮?他人亦可指引。
从这个角度而言,杨大眼不是我的救星,《悲惨世界》才是。郑克鲁译本看完,已经铆定人民文学版,翻译者是经历过悲惨人生的李丹和方于。我希望反复诵读,希望借此忘却自身营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