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沈子琛在画前伫立良久。
银屏。方丈。这一寺的虔诚僧众。原来他们早已死去。
最后一幅画中，千灯仍穿着那身清透艳绝的红纱衣等在碧水之中，而秦徵，却埋骨黄沙。
画中人，原来再也没有相见。
生生世世的承诺，原来只是命运的一个残忍玩笑。
“施主。光阴变换如白驹过隙。这三求什么，可曾想好？”
沈子琛回头，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人，白发苍苍，闭目颔首，手中的念珠一颗一颗的转动着。僧人缓缓地睁开衰老浑浊的双眼，注视着沈子琛，声音苍老却清晰。
沈子琛双手合十，深深还礼。
“求方丈明示，我该怎么做？”
方丈叹道：“千灯执念如此之深，不肯死去轮回转世，竟然将时间困在了此处，千年不变。这业火烧了一千多年，全赖结界维持，没有祸延苍生。”
“正是如此。”不知何时，银屏出现在了沈子琛身后。“我家小姐一直在等完颜徵沙场归来，却不知他早已轮回了千年。这时光结界便是我家小姐的执念所结。每一年结界中都会重复一遍当年的情形，千灯也便死死生生了无数次。若今夜千灯没有等到那个人，结界破裂难以修复，千灯心魔一出，当年那一场大火将顺着历史和时间蔓延。从当年到今日，这片土地的一切将被烧毁，不复存在。”
“幸甚，幸甚，今日施主来到此处，可知是千灯劫数将满，她与完颜徵这一笔千年情债也是时候做个了断了，不枉你我魂魄出窍，再来此处走一遭。”
沈子琛难以置信的看着方丈和银屏。
“你的意思是……是我？完颜徵轮回转世以后，是我？”
银屏含着笑说：“岂止如此。你的未婚妻便应是千灯的轮回转世。只是千灯的执念仍然在结界之中，故我和方丈特意引你来此，了结前缘，再续今生。”
沈子琛下意识的摸了摸脸上那道生来就有的浅浅疤痕。原来。他和他命中注定的爱人错过了千年的光阴，终于在命运的牵扯下，于今生重逢。前尘种种涌上心头，熟悉的痛再次袭来。他跪倒在地，看着月光穿透银屏和方丈的灵魂。他们渐渐透明，声音也渐渐地渺远。
月亮不知何时爬上了柳梢头，勾勒出一地萧瑟的影子。
千灯回魂，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仍旧在她旧时的床上躺着。
不知已经过了多久，也不知这世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出窍的魂魄又重走了一遍前生。
上一个季节里的往事，却如同上一个轮回里那么遥远。
千灯从床上起来。床前放着一套艳丽的衣裳。千灯打开那一封鎏金的诏书。
仓皇逃亡的宋朝皇室，追封她的父亲为侯。封千灯为百邑郡主，位列宗室。以黄金百两，绸缎千匹，与金国和亲。就是今晚，使者将带着大宋君主御赐的嫁妆，代表宋国皇室为金主贺婚。
千灯放下诏书，心中却异常的平静。她换上那身大红的纱衣，拉开门。晚风“呼啦”涌了进来，灌满了她的衣袂裙角，眉梢发隙。她踩着门槛，摇摇晃晃的向远方眺望。若有若无的笛声传来，是秦徵在高高的马背上吹着旧日的竹笛吗？
碧水苍苍，蒹葭萋萋。红裙迤逦在曲折的桥上，摇曳过即将枯萎成灰的遍地落花。月光是一剂砒霜，杀死了门外的金碧辉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像是箱子里每年春日都要拿出来晒晒太阳的丝绸锦缎。千灯坐在水亭中，抬头望着月亮。
月亮那么大，那么圆，星河熠熠生辉，水面波光粼粼。冰凉的月色中寒雾弥漫。千灯点燃一盏天灯，看着它缓缓升上了天空。三千清寒中，一点，两点，三点，明亮而温暖的灯火，一团团扑朔而凄艳的决绝，像他那让她惦念了千年的眼睛。
霎时间数不清的灯火飞上了天空。重重地灯影密匝匝的铺散开来，漫天流光，红色炫目得刺眼，亭台楼阁只剩一个黑色的轮廓。
一千盏的灯忘我的燃烧着自己。千灯的名字，在浩大的天地间铺展开来，那是一千只火凤凰在世间呼啸而过，它们迸出夺目的火焰，烧尽所有的日月星辰。火光像融化的黄金，从穹顶缓缓地像地面倾泻而下，整个世界像是被包裹在一颗巨大的即将破碎的蛋壳之中。
流光所到之处，苍穹裂开了无数道闪着炫目白光的微小缝隙，一小块一小块破碎的天空开始掉落，化作火焰中翩然纷飞的蝶。一时间，数不清的尾羽华丽地蝶在空濛世间恣意的穿行。
千灯伸出手，接住了一团灼人的烈火，又从指缝间淌尽。
如果这一世。你不是金国皇子。我不是宋国臣女。
如果没有战事。
如果我们没有相遇。
如果我不曾爱上你。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只为一人。我记得，我记得你也记得。
只是，今生我不能。我要为了那些因我而死的人，放弃你。
如果有来生，如果命运对你我不再苛刻。
我永远等着你。
“千灯！千灯！”
沈子琛闯进结界，穿过漫天流动的火焰，一把抓住了千灯的手。
千灯回头，看见了那个许诺过，生生世世，只为她一人的人，抓住了命运的尾巴，终于在迷失的历史中找到了她。
她笑了，发丝纷扬。心也像在空中自由穿行的蝴蝶一样，轻盈的飘飞起来。
我不能承诺今生，但我可以承诺来世。
在沈子琛的眼中，他注定的爱人眉目清寒，追随着满天破碎的星空，化成了晶莹剔透的粉末。
她消逝在他的手中。
10
沈子琛和晓筱在千灯镇举行了婚礼。
沈子琛在酒店的床上醒来。一道炫目的光凌厉的划破黑暗。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太阳暖烘烘的烤着他的皮肤。他扭一扭酸痛的身体，像是被人揍了一顿，散架一般。
意识慢慢回到脑海。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母亲打电话。“妈，无论怎样，我一定要跟晓筱结婚。”
就在沈子琛回到上海时，医院传来了好消息，晓筱醒了，生命体征平稳。
一年之后，沈子琛在千灯镇的河岸旁，为晓筱点燃了一千盏孔明灯。兴奋地游客们尖叫着拍照，没有人见过这样惊心动魄的美。
沈子琛见到过。这样绝世的美景，只应该为了一个人而存在。
他的新娘穿着清透的红纱裙缓缓向他走来。
他失而复得的爱情。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只为你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