攸宁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安静,连手握话筒,我们都很难听清她的声音。
来到青稞,攸宁是因为23岁的女儿生活动力不足,很难跟人建立亲密关系。随着她淡然如水的描述,我们似乎看到了大部分年轻人的现状,工作是有的,人生却寡淡。攸宁用“无欲无求”形容自己女儿,其实我们在她身上也看到了一种很强的疏离感。
攸宁倾诉了很多,包括女儿的独立乖巧,女儿的求学过程和她的愧疚。但是这些描述就像隔着一层薄雾,她不主动推开,咨询始终是围着问题边缘打转。
在攸宁的描述里,女儿历来都是一个顺从,懂事,听话的乖乖女。孩子一年级的时候,攸宁就和前夫离婚了,工作繁忙的她根本没有精力照顾孩子,为此她选择让孩子住校。当她回忆起孩子求她几次不要住校,她都拒绝了请求,最后孩子只能默默流泪的时候,一向稳定的情绪终于有了波动。
“我知道我是忽略她的。”攸宁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哽咽,“但我还是说,妈妈很忙,如果你能做到,自己上学放学,自己热饭吃饭,自己洗澡睡觉,那就可以不用住校。”
小姑娘十几年如一日地独自生活,不声不响地长大。攸宁工作忙,琐事多,她和女儿像两条暂时没有交点的直线,一眨眼就到了有升学压力的时候。再佛系的父母,也没办法对升学的关键时期无动于衷,更何况是攸宁这种本就很要强的人。
随着对学业的重视,攸宁对女儿的要求也高了起来,母女之间的连接也多了,可是大多时候都是攸宁单方面对女儿的要求。
“听话”“懂事”是攸宁女儿一直以来的标签,正如幼年时那样,青春期的女儿还是全力以赴地完成妈妈的要求,希望自己不会成为妈妈的负担,全力照顾妈妈的需求。而满眼升学目标的攸宁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们以多年形成的默契度过了女儿的青春期,这个沉默无言的小姑娘,完全接受了妈妈的一切选择。她没有自己的声音,以至于成年以后,即使整日深陷情绪,也不会向妈妈求助,甚至还想要掩盖自己的惨淡。
而攸宁更是习惯了女儿的无声,即使知道女儿现在需要帮助,她也选择了沉默。
攸宁和女儿过成了很多人所羡慕的那种,所谓的“独立的个体”,他们没有连接,只有血缘的关系。但是完全独立的生活,并没有让他们体会到那种流行文化所崇尚的自由感,反而有着深深的压抑感和无力感。
她们一代一代地重复“魔咒”,那问题的根源又在哪里?
攸宁出生在一个多子家庭,她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弟妹。父母情绪不稳定,又重男轻女,对这个大女儿,总是要求很高,又诸多不满。攸宁在谈起自己的父母时,言语之间流动着无法名状的痛苦。
一个从没被肯定过的孩子,一个没有自主权的孩子,终其一生,她都在下意识地迎合父母的要求。只是这样的做法,并没有换来预想中的认可。反而因为“老大要以身作则”的期许,父母并没有在意过她的努力,一直关注她的不尽如人意,不停地放大她的不堪,不断地指正她的行为。
想要被看见的努力全部落空,不想听见的指责变本加厉。工作中所受到的尊重无法填补亲密关系里的挫败。失落的攸宁本能地逃离痛苦,只能屏蔽掉关系中的一切。
“我就不想要人关注我。”
“他们就不能过自己的吗?就不能不要再管我吗?”
人到中年,提起父母的态度,攸宁直接泣不成声,情绪失控,而这样泛滥的感情,让在场的人都不由得唏嘘。
“被爱”“被看见”,可以说是每个人的基本需求,而作为孩子,父母是我们在世界上最先接触的人,我们天然地需求父母的肯定。然而攸宁在年幼时候的体验可以用糟糕来形容,没有被夸奖的正向体验,甚至还被拿来和弟弟比较,而这种对比给她带来的又只有自尊心的伤害。
“我妈妈管我们管得很死,什么都要按照她的想法来,我觉得她很烦。”
“我不想我女儿有当初我的那种感觉,不想让她觉得她有这样一个妈妈。”
“我觉得这是在给她空间。我觉得这是在给她空间,因为这是我一直想要的。”
满是要求,却不被认同,最初的亲密关系中,攸宁感受到的都是嫌弃,指责和埋怨。久而久之,攸宁习惯性地包裹住自己,不主动走进关系,更不会与人亲近。
疏离让攸宁感到自由,感到安全,但也让她活成了一座孤岛。
对事业的热衷,让攸宁忽略了自己在亲密关系中的失常,甚至是无感。与父母关系糟糕,她没想过解决,只是一味地压抑自己的情绪,由着怨念积压。婚姻失败,前夫说她总是带着神秘感,她没有仔细想过其中缘由。直到女儿变成比她更安静的人,根本没有年轻人的活力,她才渐渐明白,原来不知不觉间,她不想成为像妈妈那样强势的人,却还是重复着忽略孩子的样子,让女儿受到了同样的伤害。
因为自己被责难,而苛责自己的孩子。因为被忽略情感,而漠视自己的孩子。因为一切都要迎合父母的心意,而无视孩子本身的需求。因为自己被和弟弟比较,而希望孩子能讨父母欢心。
攸宁在不断地重复着她曾经讨厌的养育方式,而女儿也在像她一样,用自己的方式体贴着自己的母亲,想要她高兴,想要她满意,想要她放心。
那个从前只会坐在妈妈腿上默默流泪的小女孩,那个从前为了见妈妈一面不肯早睡的小女孩,那个因为妈妈勉强接受不喜欢的专业的小女孩,终于在一次次欲言又止中,成为了不会和妈妈倾诉的,习惯粉饰太平的大人。
只能呈现给妈妈好的一面,那个破碎的、受伤的、需要安慰的自己只能深深掩埋,这是攸宁的女儿,也是曾经的攸宁。
为了女儿刚刚开始的人生,攸宁不希望女儿未来像她一样,蓦然回首,家庭关系支离破碎,一地断壁残垣。于是,年近半百的她开始学着走进关系。
为了克制退缩,攸宁逼着自己对话的时候多问一点,不要停留在“我以为”就没了下文,也开始学着关注女儿的情绪,女儿的状态。
她开始发现,原来不是女儿不愿意说自己的事情,也不是厌烦她的关心,是她一直没有主动迈出这一步。她把自己束缚在想象中,为自己竖起安全的屏障,保证自己不被侵犯空间,不被女儿嫌弃,同时也隔绝了和女儿的一切联系。
当她掀开自己的罩子,以妈妈的本能陪伴女儿,她们自然会亲近,会亲密。
这是原生家庭带给攸宁的痕迹,她都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传递给了女儿,甚至有一部分她都有意识地克制了,却也没有避免。
这就是中国人的家庭,永远没办法真正地强调个体。血缘是我们割舍不掉的一部分,刻在我们的骨血中,即使成年之后,以理性压制,以共情和解,我们都没办法磨灭印记。所以当我们不断复盘原生家庭的伤害,不断放大原生家庭的困扰,难道影响就会消失吗?
显然不是的,关系之所以为关系,是因为有双方构成。如果我们一味地指责对方之过,理所当然就不必反思自己。
攸宁的原生家庭中,当然有伤害的部分。以至于,人生过半,回忆起来她还泪水涟涟。
但这就是她的家庭,她的父母,后来的攸宁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平复原生家庭的问题,看清自己的受害情绪。当她接受了自己的父母,也就是接受了自己。她变得更为真实,不再是只想被别人看到“好”的攸宁,她的女儿也跟着她的变化而改变,她们的关系也变得更真实。
所谓的“好”和“坏”从没有绝对的性质,攸宁的无感来自原生家庭,她的退缩来自原生家庭,她的受害也来自原生家庭。
当攸宁摆脱情绪,重新回想妈妈对她的“控制”,才发现没有理性的思考,根本看不到妈妈对自己的“包办”“操劳”,本质是担心和照顾。尽管这爱的形式让人窒息,让人难过,但是她没有办法否认那是爱。
就像妈妈要求事业更好的弟弟帮助攸宁,又在日后的每次聚会上都要她敬酒感谢,情绪中的她只能感受到不被肯定,被羞辱。但其实是妈妈用自己的方式,想要她过得更好,想要她跟家人的关系更好。
攸宁透过情绪,看到了自己的偏差,也发现了父母在她的人生中,帮她塑造了很多好的品质。那些她曾经想逃离的一切,原来并非尽是伤害。
当我们歌颂“父爱”“母爱”时,总是会不自觉地以圣人的要求对标父母。但他们本来就是普通人,会犯错,会逃避,会偏激,会狭隘,会退缩,我们不该因为这些抹杀掉他们的付出,他们的给予。
而原生家庭之于我们的意义就在于,当我们回溯自己的成长经历,当我们理性地看待过去,我们会清楚地看到哪些好,哪些不好。一味地推翻否定,不加思考地推诿指责,无论社会意义上多么成功,内心还是只会索取的孩子。
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是传承的意义,也是我们辩证地看待原生家庭的态度。
当我们能够正确地对待原生家庭,当我们能正确地认识我们的父母,我们就会从心底升起力量,我们就会找到归属感,我们就会本能地做对事,我们就会头脑清明地处理问题。
这就是我们人生的循环,也是原生家庭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