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看青春电影让我很早就明白一件事。人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1、
含壹说。她最想要去的地方是大兴安岭，看层层叠叠的盎然绿意，然后变成其中的一束气息，永不归来。在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高一冬天温暖而苍白的阳光从天空中洒下来，变成星星光点照在壹含瘦削的脸颊上，美丽而又不真实。
含壹桌上铺着的永远是写满物理公式草稿纸，刺鼻的笔墨味和干净的试卷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紧张的氛围。她时常对我说，以后她会成为一个物理学家，做自己热爱的事情。我如今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眼里的万千星辰。我看着她轻轻回答，你终可以成为自己想要的模样。
2、
如果说还有什么能够牵动物理老师的神经，那便是每次物理考试含壹的分数了。老师已年过半百，斑白的鬓发和日渐松弛的脸颊已散发出迟暮的气息；一副厚厚玻璃底子的老花眼镜高高地架在依旧挺拔的鼻梁上，一丝不苟；微微佝偻的脊背不服气地直挺着，时不时用枯树枝般的手重重锤一锤。就是这样一个了无生趣的老人，每每看到含壹的试卷后周遭却漫着年轻的微芒。也是，差点入选省队的物理天才又如何会败在普通高三学子担忧的初级物理上。
我一直以为，含壹与我们是不同的，她的头脑里多了一根名叫物理的神经，轻轻一触便一发不可收拾。从初二开始接触物理后，我们后知后觉地埋头苦画电路图，而含壹却早已得到物理老师的单独关照，开始做每年物理竞赛的繁复且困难的真题。在初二冰天冻地的寒假后，我们很少再见到含壹了。即便临近年关，万物都蒙上喜庆的外衣，含壹依旧端坐在冬日惨白光束侵袭的窗边的书桌旁，日复一日的刷着真题，推演着算式。孜孜不倦。
和含壹相识的这么多年里，每到假期我都会雷打不动地去她那间昏暗而又明亮的屋子里，我想给她带来没有物理的世界。一到三月开得烂漫的夭夭桃花，一到五月香味蔓延校园的栀子，一到八月满天繁星似的桂子，一到腊月冻得通红的寒梅。可是，再美好的风花雪月也抵不上含壹解开一道典型题例那一瞬间的欣喜。我能够在她单薄而瘦削的身体里，看见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3、
在初三那年燥热的漫长夏季，我坐在四楼靠窗边的位置，无精打采地看着生着红锈的防护栏外高大的榕树。一望无垠的湛蓝天空和翠绿的巨伞似的树冠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副清新的穹空图景，确是难得的相得益彰。
时光它能带走美人，夺走安康，更能在无声无息中掠走含壹的梦想。在经历了一年的水深火热后，含壹终于如愿以偿坐在全省物理竞赛的最终决赛的席位上。微蓝的衬衫裙白色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引人注意，衣物下包裹着的瘦削的、挺拔的含壹似是长了一双美丽的蝴蝶翅膀。我还记得那时候。穹空里凭空出现的白色太阳和几朵懒散散的云，路上卷起的飞絮在失真的地面上挣扎地裹挟。
含壹回到家的那天。一切都很好，轻微的风夹杂着从江里飞来的水气、还裹着一层栀子花的蜜。我在含壹家的楼下驻足，思忖着如何才能让她和这天的小镇一般好。我抬头看向含壹经常趴着与我打招呼的锈迹斑斑的木铁窗，一张张米黄色的草稿纸稀稀拉拉地赖在窗檐上，一条白蓝色的窗帘布条在朔风里不断挥舞着。这天，含壹没有趴在窗边。
4、
含壹依旧是以前的含壹，却也不是以前的含壹了。我常常假装想起一些拙劣的趣事，又假装滑稽地讲出来。含壹永远都是笑着听我说着苦涩的话语，骨节分明的双手端着瘦削的下巴。可我无法再次找到她眼里的万千星辰。
含壹对我说。我不害怕，我还有很多条路得走。平平淡淡的语气倒让我无端生出悲伤。初三漫长而又烦闷的夏季在九月的来临之际最终悄然离去，蝉鸣却迟迟不愿停息。像嘶哑着喉咙挣扎，也像沉睡前最自由地声歌。含壹还是回到了一张划着无数笔画和公式的木桌前，和我们这千千万万的莘莘学子一般。拼尽全力而又不甘平庸地挤着走过那座已经岌岌可危的独木桥。
人世总是这样，被埋没的珍珠依旧是珍珠。没有多少人会等着蚌壳里正在努力厮杀的沙砾。含壹就是含壹啊。老师们看着她好似看着一块已经雕琢好的璞玉，光滑而通透。光明正大的偏爱让所有人都已司空见惯。含壹，是一只脚就能轻松踏入名校的种子。
5、
含壹不喜欢撑伞，说和别人一起撑伞才不会感到孤独。我强笑着说，幸亏小镇多雨多雾，不然晒黑了你，你恐怕早就忘了什么是孤独。含壹低下头抿嘴偷笑，细碎的耳发轻飘飘地荡着。
人心是难测的，孤高的人学不来为世之道。当我们踏过高一下册这个分水岭后，含壹背负着沉重的希望入了理科，而我困在文科生专属的平房里匍匐前进。含壹开始形单影只，独自前行。我很少看见含壹了，每次的擦身而过在高考这头猛兽面前都只能淡化成匆匆一瞥。一句寒暄似乎都显得多余和苍白无力。
含壹再也没有参加过物理竞赛。像是小学时老师常说的一句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即便如此，含壹的锋芒依旧十分毕露。稳坐理科第一名，与第二名拉开近二十分距离的常态让她成了学校里最闪亮的一道光。虽刺眼，却璀璨，只是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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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好久没见过含壹了。高三像是一根绷在每个人脑海里的弦。当人稍有懈怠即使是片刻的发呆都会及时出现，发出嗡的一声响。猝不及防，却又让人甘之如饴。每个人所期待着的远方，是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段里唯一让人感到心安的温柔乡。含壹的温柔乡，一直是个谜。
高三这年寒假，整个年级都在学校的组织下补着冗长却又必要的课程。临近年关的小镇灯火通明，路上稀稀拉拉的人群生出几丝尘世气。晚自习后的小镇从未沉静过，吵吵闹闹的学生拥着走出校门，无邪天真。
这一年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极不真实。人们都说好多年没下这么大一场雪了。瑞雪兆丰年，这一届的孩子应该会考得很好吧。我听着虚妄的言语。明知是虚妄，可我宁愿相信。我希望含壹相信这虚妄。
7、
一模后。整个校园都安静了，连嘶哑的低语也再没有了。含壹站在我的面前，好像还是初二那时明媚的样子。她说。我要去参加自招了，只是再也不学物理了。含壹你啊，做事不曾给自己留余地，连他人的余地也不留。
含壹回来时送了我一棵大兴安岭的树苗，满眼的笑意。蔚蓝色的长裙刚好触及脚踝，走起路来似极了一朵会飘走的云。她说。我决定去北方了，你一定要记得我啊。我看着含壹渐行渐远的身影，终于觉得心中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高考的帷幕在无数的欢呼和无尽的悲伤中终于落幕。有人欢喜走向远方，有人不甘走向异地，有人倔强地停留在原地。但每个人都想尽一切手段留住一些念想。含壹却不，她走得洒脱利落、干干净净。
8、
南方的我时常收到含壹寄来的信笺。却从未见她写下过只言片语，明信片上只有她手绘的层层绿意。和现在的她一样，明媚而又骄傲。
我问过含壹。你初三那年害怕吗？
含壹低垂着头，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却忽然抬头笑着对我说。不曾也从不会。
含壹还是以前的含壹。眼里有万千星辰，成了自己想成为的模样。
（本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