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女的本分

  “每个人都将离开这个世界,请用自由之心度过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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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丽的脚步很不稳当,她总是踩空,总是差点跌倒在泥地,让纯白的蕾丝裙沾上灰尘。她甚至神经质地觉得,这件衣服好像在保护着她,不让她受伤,就像脸上涂抹的厚重如面具的白粉。

  横滨的街道一如既往地人来人往。她已记不清自己是八十二还是八十三岁。和往常一样,今天依旧没有一位客人。她年纪大了,背已驼了,但是她永远挺直胸膛。她随身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衣服寄存在别处。她想起六十年前的自己——有优雅的轮廓,带着眼镜,穿着高跟鞋和白纱裙,配长长的白手套,拿一把长手柄的白色阳伞。

  就在那个冬天,她的身影,突然从横滨街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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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国慰安

  盟军的轮番轰炸让这个岛国变得破败不堪。极目望去,尽是混凝土的残骸,还有扭曲的、犹如怪物般的钢筋骨架。如果你走运,也许还能发现一些血肉模糊的东西——那已经不能被称作尸体了。迎面而来的风中,只有呛鼻的粉尘,以及日本人绝望的心情。

  玛丽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战乱中死去的父亲,霸占所有家产的弟弟,都让她感到寒心。

  战争结束,男人们败得稀里哗啦,女人们还在战斗。

  “做新女性——涉外俱乐部招聘女性事务员,包吃住服装,高收入,限十八至二十五岁女性。”——1945年9月20日,一则广告攫住了她的目光。

  战后的家园满目疮痍,当时的日本,连男人都找不到工作,更何况是女人。一看见有招工的广告,失业者们立刻一拥而上。当天,就有几千人来报名。三个月内,各地应聘的女性达到六万人之多。

  玛丽就是其中一个。

  玛丽并不知道这则广告要她做的真正工作是什么。政府背景,在全国报刊上的公开广告,使她信任不疑。

  她此后的命运,是日本历史上至今不愿提起的一页。

  咋一看这跟普通招工广告并没什么区别。但是,发放这则广告的,是日本政府东京警视厅参加设立的RAA协会(特殊慰安设施协会)。

  没日没夜,美国兵嚼着口香糖在外面排队等候,女人们在屋子里形同牲畜,根本没有拒绝的自由。“最高的一天接客55人,这些属于人的感觉,再也没有了。”

  由于美国大兵日益泛滥的花柳病,1946年,占领军司令部以“公然卖淫是对民主理想的背叛”为由,要求日本政府关闭各处慰安所。

  于是,慰安妇们带着满身的疮痍,在没有任何补偿的情况下被赶到了街上。或许,从踏入这一行开始,她们信仰的天照大神就已背弃了她们,让她们自己在地狱里慢慢地沉沦、静静地自生自灭。

  这些丧失生活成本、没有谋生能力的女人,只能继续从事色情行业。她们被称作“潘潘”(panpan),她们站在美军经过的街道两侧,嘴上抹着廉价浓重的口红,穿着暴露的裙子,摆出各种妖娆的表情,出卖色相,只为了一点微薄的收入。

  她们用肉体和眼泪,替自己的国家还债。

  站街六十年

  横滨街头,玛丽是位让人过目不忘的老妇人。她脸上总涂着厚厚的无油的白粉,像从不摘下的面具。每天,她抬着头在街头上走过,许多人以为她是个精神病患者,或者幽灵。

  人们只知道她是一个“潘潘”女郎,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他们叫她艳艳,玛丽小姐,皇后陛下。后来人们一直叫她横滨玛丽。

  玛丽英文好,会画画,会弹琴。她从来都是选择她的客人——多数时候,她只做军官的生意,特别是那种富态的军官,那意味着生活安逸。玛丽不与人说话,走路总是抬着头,穿着复古的裙装。

  玛丽一直行走在横滨街头,永远打扮得像贵族小姐,风花雪月的文人不会把这样的女人编进苦情奇情艳情的故事,她最多只能算时代的毛边儿。

  站街拉客六十年,进警局二十二次,岁月如刀,年老色衰的玛丽已经没有了生意,但她仍然站在横滨街头,白色的长裙和她招牌似的白脸从未改变。

  玛丽,83岁的现役妓女,一个象征,一个曾经存在但是已经消失的女人,一个都市传说。

  她一直都很清高。在人生各个阶段,从不讨好当权的人,不讨好跋扈的人。一个有钱的太太,看她孤独,想请她喝茶,她冷漠地说:“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去!去!去!”后来这位太太才知道,这是一份体谅:玛丽害怕她们在一起喝茶,连累太太被当成妓女。

  当她日益衰老,清高、孤傲的“皇后陛下”,脸上依然搽满厚厚的白粉,化着奇异浓妆,挺直着胸膛,仿佛只要戴上面具,便能阻隔世人轻蔑的目光,能够不卑不亢地活下去。

  据说,她的粉,是资生堂的。

  做一份工,拿一分钱,她觉得,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这个城市里。

  妓女的本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那年头谁管你啊,谁养活你啊?人总得活下去,管别人怎么说,只要心是干净的就好。” 一位老去的“潘潘”女郎感叹道。

  然而,玛丽那么扎眼,很多人见了她会害怕,会嫌弃。

  在那些“高贵”的人眼中,玛丽就像死神或邪祟一样,避之唯恐不及。她被视为耻辱,没有人愿意碰玛丽用过的东西。横滨的很多地方都把她拒之门外——

  和往常一样,玛丽来到街角的那家狭小美容院。还没进门,她就听到顶着满头卷发器的桑田家姐姐大声嚷嚷:“我说田义桑啊,如果那个贱女人还来这里做头发,我们就不来了。”

  美容院主人刚好回头,瞥见了门口的玛丽,怀着歉意对她说:“哎,真不好意思啊,今后,您不能来了啊。”

  玛丽很平静地鞠了个躬,有些失望地说:“真的不可以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没有埋怨也没有抗议,她只是遗憾地说:“是这样啊,那好吧”,然后默默离开了。

  世界并不像你想象般绝望,有侮辱她的人,自然,也有善待她的人。

  她每天会在一个固定的街角游荡。累了在一家大厦的大堂里休息,那里有一把属于她的破椅子,上面用中文写着:我爱你。

  晚上,她就睡在这间大厦的过道里,睡在这把椅子上,脚放在她的包上。

  没有人驱逐她。

  虽然只能在大厦楼道里寄宿,但是她仍然是爱体面的,她从不接受施舍。想帮助她的歌手元次郎,只能每次把钱装在红包里,递过去的时候要说:“玛丽小姐,请拿去买些花吧。”

  咖啡店里,客人说,她用过的杯子,我们也会喝到啊。店主不忍心赶玛丽走,就专门给玛丽买了一个漂亮杯子,说,您是皇后陛下,应该用这只最好看的杯子啊。

  玛丽常高兴地说:“用我的茶杯给我一杯咖啡!”

  香水店的老板,曾经是一个舞者,他一直记得玛丽久久盯着一瓶香水的样子——像是恋爱一样,久久的,不舍地爱着一瓶香水。

  一直坚持为她拍照的摄影师,对玛丽充满同情和敬意:“真怕拍着拍着她就会消失,所以想努力拍好每一张。”

  玛丽写信,传说还写自传,她的字非常清秀工整。在给家人的信中,她说自己来大城市却一事无成,让家人失望,总有一天,她出人头地了,会好好地回去。

  她还给善待自己的人写明信片,用自己的本名。她给大厦的老板寄小礼物,虽然只是毛巾。她用这样的方式,表达感谢。

  “如果说我是一个妓女,那么我永远是一个妓女。作为一个妓女的本分,我会一直做下去。”玛丽如此说道。

  这是一个娼妇的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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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代弃儿

  同玛丽关系最近的人,就是元次郎。

  元次郎是同性恋者,是异装皇后,也是歌手,是男妓,是“黑猫”酒吧的拥有者。每天,元次郎都仔仔细细化好妆,上台唱一些爵士味道的歌。他是少数能同玛丽说上话的人。

  在战后男性劳力大量短缺的日子里,日本妇女靠从事最卑微的职业来支撑起家庭的重担,其中也包括了元次郎的母亲。

  他的母亲是妓女。

  “我七岁,妹妹四岁,父亲不知去向,母亲拼命工作养活我们,但是想过得更好还得接客。后来母亲有了一个相好的,我嫉妒母亲看那男人的眼神,就大叫她妓女。母亲也急了,她骂完我后满脸泪水。现在想起来真是太不应该了,如果母亲还在就好了,我看到玛丽小姐的时候,就觉得她像我母亲,真想为她尽点绵力,无法把她视作陌路。”元次郎惆怅地说着,眼里微微有了泪水。

  他将这份内疚寄托在玛丽身上。

  玛丽给元次郎的信中写道:“如果再给我三十年,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好老太太。我还有很多很多梦想……”在人世间饱受歧视和冷遇的她,把伤害轻轻推开,只牢牢记得生命中那些美好的瞬间。

  后来,元次郎患了癌症,但他开朗得让人们失望,他唯一担心的是他的猫怎么办。

  他仍旧登台唱歌,一丝不苟地化妆登台,歌曲是旧的,技艺也并不高超,但是他把一生的浪荡漂泊,永不后悔,一生得到和死去的爱情,都放在歌曲中。

  那些那个时代的弃儿们:小混混、妓女、落魄男、捡垃圾的老人、沦为小偷的孤儿,从未向命运屈服,他们聚集在一起,热闹喧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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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曾经有人问玛丽:“你也有爱人吗?”

  “有啊,是一个军官。这是我三十年留在横滨的原因。”——这是她唯一重遇他的可能。

  她爱过的那个外国军官,曾送给她一枚翡翠戒指。有人说,送别的时候,两人在码头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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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5年冬天,玛丽小姐在横滨街头的身影突然消失了。

  这时,人们才意识到她已经成为城市历史的一部分。她们不是垃圾,不是耻辱,应该受到天使的庇护,回避她们,就像嫌弃靠卖身养活自己的母亲一样可耻。

  人们越来越多地谈起玛丽。报纸用一大版介绍玛丽,标题是“83岁的娼妓”。关于玛丽的话剧在剧场里上演——扮演玛丽的女演员,涂着满脸白粉,模仿玛丽佝偻但努力挺直身子的样子,缓缓从场上走下,在追光里扬起自己的手臂。

  所有观众都在鼓掌。

  “当我走下舞台,弓着腰从人们跟前走过,掌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有人朝我喊‘玛丽小姐,你活得真漂亮!’人们不是为我五大路子喝彩,而是被玛丽小姐感动了。” 扮演玛丽的女演员回忆自己谢幕时的盛况。

  有人得到消息,辗转找到玛莉——她终于还是住到了乡下的养老院里。

  洗去了满脸白粉,用回了本名,穿上了棉布便装,她卸妆后的样子是那么简单。孤独的一生将要落幕,但爱和尊严从来也没在她的心里消失过。

  有一天,身患癌症的元次郎,画着完整的妆,来到养老院,用最质朴动人的方式,唱了日文版的《My way》。

  这是他最后一次为玛丽演唱——

  “我爱过笑过哭过,满足过失落过,我毫不羞愧,因为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我有过后悔,但很少。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并没有免除什么。是的,有过那么几次,我遇上了难题。可我吞下它们,昂首而立。明天我将离开世界,与你们一一告别。这些年我过得很完整,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

  元次郎每唱一句,玛丽就点一下头。

  没有让她讲述什么,没有让她回忆什么,元次郎拉着她走开,挪动着小步子,留下一对快乐的背影。

  他们拉钩说,要活到一百岁。

  横滨玛丽,1921年生,就在元次郎去世的后一年,她也走了。她活了84岁。她真名叫西冈雪子。

  专门拍人物肖像的自由摄影师森日出夫,把玛丽的头像放在了他摄影集子的第一张,黑白的,很有味道。他说:“这张很好啊,玛丽小姐以后都可以拿来作遗像,是很好看的照片呢。”

  是啊,她曾那么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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