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树林、郭文柱
第一节生命的托付
1949年的寒冬,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牛家村。牛老汉蹲在门槛上,烟袋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屋内,出生仅三天的永恩哭声微弱得像只小猫,他的小脸涨得通红,身旁的母亲已经冰冷僵硬。"我明儿个...还得回矿上..."牛老汉的声音碎在风里,粗糙的手指抹过眼角,却抹不尽那浑浊的泪。"吱呀——"院门被推开的声音惊醒了凝固的时光。
王秀贞挎着竹篮进来,篮子里装着攒了半个月的红糖和两个鸡蛋。她刚迈进屋就僵住了——炕上躺着面色青白的婶子,旁边那个小猫似的婴儿正用尽全身力气哭着。"啪嗒!"竹篮砸在地上,红糖撒了一地,蛋清蛋黄在泥地上开出惨淡的花。"秀贞啊...你婶子她..."牛老汉的嗓子像塞了把沙子。王秀贞的棉鞋踩过碎蛋壳,三步并作两步扑到炕前。她颤抖着抱起那个小得可怜的婴儿,永恩突然不哭了,小脸本能地往她胸口蹭,干裂的小嘴张合着寻找生命的源泉。"老伯,这孩子我养。"她解开棉袄,把永恩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口上。"使不得啊!"牛老汉急得直跺脚,"你们家五个娃都吃不饱,永贵又在外地..."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王秀贞决绝的侧脸上。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婴儿,永恩正用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襟,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那夜,油灯一直亮到鸡鸣。王秀贞拆了自己唯一的棉袄,一针一线地缝着小棉被。她的小女儿缩在炕角,芦苇絮的薄被根本挡不住寒风。"娘,我冷..."四岁的丫头钻进她怀里。王秀贞把两个孩子都搂住,哼着走调的摇篮曲。永恩在她怀里睡得香甜,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第二节:观音土的秘密
1952年的春天迟迟不来。永恩三岁了,会摇摇晃晃地跟着王秀贞叫"娘"。每当听到孩子喊娘时,秀贞总是抱住孩子,亲着孩子的小脸,告诉孩子:喊嫂子,我是你嫂子。”这天蒙蒙亮,王秀贞就背着柳条筐出了门。她走二十多里地,在荒山坡上刨开冻土挖野菜。
傍晚回来时,她的嘴唇乌紫,手指裂着血口子,却从怀里掏出半个高粱面饼子。"娘,您吃了吗?"十二岁的大女儿盯着那块黑硬的饼子直咽口水。王秀贞笑着掰开饼子:"娘在路上吃过了。"最大的一块给了永恩,剩下的四块指甲盖大小的,分给四个亲生孩子。半夜,永恩被尿憋醒。灶台边,月光照见王秀贞正往嘴里塞观音土,噎得直捶胸口。
"娘?"永恩揉着眼睛。王秀贞慌忙转身,嘴角还沾着灰白的土渣:"恩儿怎么起来了?快回去睡觉。"永恩看见灶台上散落的观音土,突然扑过去抱住她的腿:"娘不吃土!恩儿不饿!"王秀贞的眼泪砸在孩子头顶,她蹲下来擦永恩的脸:"傻孩子,娘是尝尝咸淡..."
第三节:玉镯的抉择
1956年秋,永恩七岁了。这晚他躺在炕上,听见里屋传来压低的争吵。"你疯了?那是娘留给你的嫁妆!"牛永贵拍着炕桌,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铛"的一声,碧绿的玉镯落在桌上,像一汪被搅碎的春水。"孩子在地上写的字,比学堂里的娃娃还端正。"王秀贞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他该上学。”"可咱亲生的五个..."
"五个孩子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开学那天,永恩穿着改小的旧棉袄,站在门口不肯走。他突然扑进王秀贞怀里:"大嫂,我长大给您买新镯子!"王秀贞的泪落在孩子发间:"好,大嫂等着。"
第四节:血染的录取书
1962年夏,永恩攥着高中录取通知书跑回家,看见王秀贞正抱着祖传的青花瓷瓶往外走。"大嫂!"他冲上去抱住花瓶,"这是太爷爷留下的!"王秀贞笑了,眼角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傻孩子,花瓶能比你念书金贵?"开学前夜,永恩蹲在灶台边:"大嫂,我不念了。""啪!"秀贞手里的粗瓷碗摔得粉碎。"你要对得起你死去的娘吗?"王秀贞浑身发抖,"对得起...我这些年的..."
第二天拂晓,永恩发现枕边有个布包。里面是十块钱,每张都浸着汗味。他冲进院子,看见王秀贞晾衣服时露出的手臂——三个乌黑的针眼像丑陋的虫子趴在那里。"大嫂!"永恩跪倒在地,抱着她的腿嚎啕大哭。血腥味混着土皂角的香气涌进鼻腔,那是记忆中最深刻的味道。王秀贞摸着他的头:"傻孩子,大嫂的血多着呢..."话没说完,人就晃了晃。永恩慌忙扶住她,才发现大嫂的胳膊细得能摸到骨头。
第五节:坟前的歌声
多年后,天津一中宽敞明亮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窗户,洒下一地金黄。讲台上,牛永恩老师正用粉笔在黑板上郑重地写下“感恩”二字。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仿佛在轻轻诉说着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窗外,杨花如同纷飞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它们在空中肆意飞舞,宛如一群自由自在的精灵。
这漫天的杨花,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寒冬里,大嫂头上落的芦花。那芦花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抖,却始终坚韧地附着在大嫂的发间。清明时节,天空中飘着如丝如缕的细雨,牛永恩老师独自来到坟前。他缓缓地跪在坟前,双膝触碰到冰冷的地面,颤抖着嘴唇,轻声唱起了那首《嫂娘颂》。
春风拂过青草,他仿佛又看见那个瘦小的女人站在门口,逆着光说:"这孩子,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