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每年高考，都会有那么几个，仅差1分录取志愿的倒霉蛋。这么微小的概率，在我高考那年，像根针一样，精准地插到了我的头发丝上。无巧不成书，注定我是个写书的。大概是出于错觉，我总感觉2009年的夏天，比往年更为炎热。
我是我们母校，倒数第二批学生。不足两百人的高三年级，学渣云集。班里有次备战小考，数学一科，全班最高分57，老师恨不得当众歌一首《凉凉》。
高考前有天中午，我和舍友吃过饭去水槽洗碗，他搓着碗，冷不丁问：我们考的上大学吗？如果考不上怎么办？
一群学渣，高考还没开始，就已经在想后路了。如果没考上大学，是出去打工，还是回家养猪。那时候混古惑仔已经不景气，就连学校的扛把子，都想着从良。
从良的最好道路，就是能考个大学，伪装成知识青年。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学渣不择学校，是人之常情。那会儿，我们从来不谈清华北大，连本科都懒得谈，靠着肤浅的自知之明，保留最后一丝体面。
开百日冲刺大会那天，老师在操场上，拿着极为劣质的麦克风，喊极为老套的口号。我从女同学那里借来MP3，分给了旁边同学一个耳塞。音乐和呐喊，都是一边进，一边出，交相呼应。
学校那两年，起初人多床少，后来床多人少，资本式地没落。我们寝室六个人，有十二个床位。下铺六个床位，变成了杂物堆，偶尔客串棋牌室的桌子。
晚自习永远很漫长。头顶的白炽灯，吸引着零碎的飞蛾，无情又缠绵。风扇转着，光在书页上明明灭灭。探出窗外，夏风清凉，围墙外蛙声起伏。远处的火车，像浑身镶着夜明珠的蛇，穿越田野，轰隆隆的声音要在空中留一会儿。
逼近高考时，大家收回同学录，书卖给了收废品大妈。拆碎了自己的课椅，在黑板上涂鸦，在走廊上说胡话。好嚣张，终于不怕受处分，要拜拜了。
学弟学妹都说，要高考的那群人疯了。
离校前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全寝室成员畅聊通宵。吃罢早餐，各自带上行李，踏上去县城的大巴车。学弟学妹们站在楼上，望着我们离开，像是一群燕太子丹，目送一车荆轲。老师在大门口放起一串鞭炮，朝着车挥手，面带微笑，口里喊着「高考顺利，高考顺利！」模拟着将士出征的悲壮。
为了高考，我做了三项准备。一是我换了副崭新的眼镜，以确保在考试时，视力可以达到巅峰值。二是我把象棋里的红帅，揣进了兜里，如果紧张，摸一摸棋子，可稳定心神。三是发现我旁边坐的，居然是中学时的班花兼学霸，于是积极沟通，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考完第一天晚上，有人盘着腿、赤着上身，复习第二天的文综，有人拿着诺基亚，和别人发短信。房间里没有空调，大家拿着复习资料使劲扇，几片A4纸哗啦作响。
我嫌闷得慌，在床上蹦了蹦，结果床塌了。只好和他们拼床。窗外夜色迷离，我趴在窗口朝楼下俯瞰，一只流浪狗横越马路，在垃圾堆里翻吃的。
考完最后一场的英语，整个人都解脱了。走出考场，周边都是嘈杂的人声。校门外的公路正在改修，那么多人在上面走，扬起一层灰，后面的人看不清前面的路。
后来分数线公布，我的成绩正好比分数线低了一分。我第一志愿填的是本地专科院校的语文教育，至少在我眼里，它是个跟文字沾边的专业。但造化弄人，不多不少，我就差了一分。朋友安慰我说，没关系，才一分，会降分的。然而并没有。
我只好选择第二志愿，去景德镇念「陶瓷材料工程」系。这是个国内少有的冷门专业，最开始我以为它起码跟艺术沾边，没准我还能搞搞艺术。上课后我才知道，我想多了，我的主课叫「硅酸盐物理化学」。
大一那年，老同学们传来消息，我们以前上的私立高中，倒闭了。在我们离开后，它招了最后一批学生，但是人数太少，终于宣告破产。那些花儿，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整个大学所有的课，我基本都没听懂。只是运气稍稍好转，分到了一个双学霸的宿舍。于是靠着抄他们的作业，巧妙而艰难地拿到了毕业证。逃课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办杂志自产自销，混贴吧，吃火锅，旅行，下棋，和写几十万字的垃圾小说上。
后来朋友问我，如果高考可以重来呢，你想不想补回那一分，去上你的第一志愿？我说不想，一个人决定要做什么，跟大学学什么并没有根本的关系。我如果要写作，哪怕学的是中药栽培与鉴定，最终还是会回到这条道路上。
人生如赴约。如果你要去和一个女神约会，一条山路，一条水路，无论走哪条路，只要能顺利达到终点，本质上是一样的。无非是山路听山歌，水路听船歌。如果最终有遗憾，并不是因为路选错了，而是那个女神爽约了。
身为一个学渣，是非常需要读书的。尤其要读到威廉·詹姆斯说的，「人的难题不在于他想采取何种行动，而在与他想成为何种人。」
很多人是不愿意接受失败的，特别是高考这种失败。高考是鲤鱼跃龙门，人们只听见羽化成龙的笑声，并不在意淘汰鱼的眼泪。但庄子说，北冥有一种鱼，其名为鲲，是可以化成大鹏，扶摇上九天的。人一辈子，不一定非要做龙，还有一条做鲲的道路。
《英雄本色》里，身为失败者的小马哥，在豪哥丧失斗志后，冲他吼道：
我有我自己的原则，我不想一辈子让人踩在脚下。我要争一口气，不是想证明我有什么了不起，我是要告诉人家，我失去的东西，我一定要拿回来！你看你自己，你争取过机会吗？你没有，我不想跟你一样。
有时候，一个不甘失败的失败者，比一个成功者更令人肃然起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