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空气是干冷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但那个周末下午,阳光难得有了点暖意,像稀释了的蜂蜜,涂在津口那座小公园光秃秃的枝杈上。
江枫双手插在旧羽绒服兜里,人字拖换成了磨毛边的雪地靴,踢着路上的碎石。公园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老头在远处慢腾腾地打着太极。我们停在一个结了薄冰的池塘边,冰面下能看见几尾僵滞的红鲤。
他忽然不踢石头了,看着那池死水,吸了吸被冷风吹红的鼻子,没头没尾地念: “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顿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除却巫山不是云。”
念完了,他自己先嗤笑一声,像是嫌弃这股酸气,搓着手哈出一大口白雾:“冻死了,走吧,带你去个暖和地方。”
我没问那诗什么意思。好像那一刻,语言是多余的。那句话本身,带着它冷峭的节奏和莫名的庄重,已经像一枚印章,啪地一声,盖在了那个冬天的下午。
他说的“暖和地方”,是他小时候混迹的游戏厅。烟雾缭绕,按键噼啪作响,充斥着少年们激动的叫骂。他熟门熟路地跟老板抬了下下巴,换了几个币,塞给我一把,自己站到一台老旧的对战机前,眼神瞬间变得专注,手指翻飞,那股懒洋洋的劲儿全不见了,像个临战的将军。
他教我怎么发大招,怎么连击,输了就骂街,赢了就得意地挑眉,用胳膊肘撞我一下。在那片喧嚣和混乱里,在他短暂的、全神贯注的侧脸上,我好像窥见了一点他成为“江枫”之前的模样。
我们还打过乒乓球。在厂区老干部活动中心破旧的球室里,绿色的球桌中间放了块砖头当网。他球风刁钻,专打死角,扣杀起来狠得要命,完全不像平时那副没睡醒的样子。我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累得气喘吁吁,弯着腰摆手求饶。他撑着球桌,笑得肩膀直抖,额发被汗濡湿,贴在疤痕上:“不行啊你,太菜了!”
最好的那次,是爬公司后面那个光秃秃的土山坡。坡很陡,碎石多。我爬得吃力,喘得厉害。他走在前面,几次停下来,极其自然地向后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把手递过去。他的手掌宽大,干燥,温热,有着粗糙的茧子,稳稳地包裹住我的,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把我往上带。那就是第一次牵手。谁都没说破,只是心跳在寂静的山路上,擂鼓一样响。
爬到山顶,夕阳正把天际线烧成一片壮烈的橘红,整个灰扑扑的小城都躺在脚下,被镀上了一层悲壮又温柔的金边。风很大,几乎站不稳。他站在我身后,替我挡着风,手臂从后面环过来,轻轻地、试探地搂住我的腰,然后把下巴搁在我头顶的绒线帽上。我们都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太阳一点点沉下去,直到最后一丝光也被地平线吞没。那一刻的安静和宏大,几乎让人落泪。
但下了山,回到公司宿舍那个现实的世界,某种东西就变了。
他像是按下了某个开关。换上了不合身的廉价西装,头发梳得勉强算整齐,见到领导会挤出笑容,开会时抢着发言,加班比谁都晚。他刻意避开和我单独吃饭,在走廊遇见,眼神飞快地滑开,点个头就匆匆走过。
那种疏离,像在北方的户外泼出一杯热水,瞬间就结成了冰碴。
我受不了这种冰冷的钝刀子。在一个他又是深夜才回来的晚上,我堵在宿舍门口。楼道声控灯昏黄,照着他疲惫的脸和新冒出的胡茬。
“江枫,”我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发哽,但努力撑着,“你要是想分手,就直接说。我能接受。别这样晾着我。”
他愣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痛苦,又像是烦躁。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声音沙哑:“不是……你想哪儿去了。别瞎想。”
他绕过我,开门进了屋,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那句“不是”轻飘飘的,没有任何说服力,反而像一块更大的石头压在我心上。
后来我才明白,他那份突如其来的“积极”,是一场绝望的挣扎。一个南方的、散漫的魂,试图把自己硬塞进北方僵硬的工业模具里,试图用业绩和表现来对抗骨子里的不适与痛苦,试图……为我们两个,在这个他不喜欢的地方,铆出一个未来。
直到公司一纸调令,把他扔去下面跑业务。那是更苦的差事,顶着风沙拜访客户,陪笑喝酒,住在几十块钱一晚的招待所。
而我,留在机关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处理枯燥的报表和文件。
距离不再是地理上的,而是阶层的、心境的。他带着一身酒气和失意回来休假时,我已经无法真正理解他外面的世界。而我办公室那些微不足道的烦恼,在他经历的真实摔打面前,显得苍白可笑。
我们之间的话,真的越来越少了。
不是不爱了。 是两个世界,正在以一种缓慢却无可挽回的速度, 滑向分离的轨道。
他试过。 我也试过。 只是北方的风太冷,荒野太硬, 我们这两株南方带来的种子, 最终没能在这里, 扎下共同的根。
他走的那天,我没去送。听说他走的时候,还是那身黑色的羽绒服,背着一个瘪瘪的背包,像来时一样,仿佛只是出去溜达一圈,很快就会回来。但我们都清楚,他不会回来了。
后来,断断续续从同学那里听到一点他的消息。他回了清湾,那个依山傍水的小镇。没了消息。像投入大海的一颗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