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巢城·缘起
在密林的深处有一座城镇,城中人都认定了自己世世代代被诅咒。即使在烈日之下,他们也看不见自己的影子。
很少人想过逃离,因为那些尝试逃离且早已成功的人再也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怎么了,便被大多数人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成了这城镇之外,密林之中无尽徘徊的死魂灵。
但在一个与平常无异的黄昏,母亲分娩时的惨叫声打破了这层静谧。
飞鸟归巢,昼夜交替。随着上空浮云的淡去,那惨叫声也逐渐微弱,取而代之的是时而低沉,时而短促的喘息。当街道上仅剩月影斑驳与街灯佝偻,一声清脆的哭闹赋予这一生命鲜活的特征。
接生婆洗去了婴儿身上的污秽,父亲把这一天在心中悄悄记下,这一天在他们眼里也就变得神圣了起来。
母亲耿直了脖子,皱着眉头想要看清接生婆手里自己的孩子,只是努力地想要确认孩子的性别,顾不得自己下身的疼痛。
“是个女孩,长得真可爱。”
听到接生婆这番话后,母亲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长舒一口气,安心地躺了下去。但这安心之后便是一阵迟迟来到的疼痛。
至于为何这位母亲有着这种异常的反应,应是这座城镇的规矩所致。因为城中人不能逃离这座城镇,若是人口不断堆积,总会有挤满的一天。根据这一点,城镇自古便有一条规矩。那就是每个家族第二代的新生若是男丁,其中凭借出生的先后,有一半人需要在成年之前接受阉割。当父母再三确认了她的性别后,对他们来说也许算是极大的幸运。
“她叫什么名字?”
“林惜。”
父亲正低着头,双手无处安放,思考应该给女儿什么生日礼物。听到了接生婆的提问,几乎是下意识地答了一嘴。因为父亲天生有些口吃,平日里在裁缝铺上班,不善与人交际。为了念好孩子的名字,无论是在清点库存,或是裁剪布料时都一遍遍地练习着。有时念着念着笑出了声,可那阵细微的笑声伴着叹息,他是多么害怕,同时又怀着无比沉重的希望。
他们从来没有明面上讨论过一个属于男孩的名字,这可是他们最不想预见的结果。夫妻两人对于取名的态度和对待平时生活中抉择的态度是同样的,双方在一种较好的情况下达成共识,背地里又有着自己的打算。
擦拭完后,接生婆将林惜抱向母亲怀里;可当她正要将婴儿放下时,她注意到了-----
“影子?”
母亲模糊地意识了接生婆的嘀咕,但因为疼痛的侵略和对接过亲生骨肉的迫切之情,并不十分在意。只是敷衍地答了一声。
“嗯?”
接生婆也没敢多想,以为是疲惫所致的眼花罢了。便将婴儿放入了母亲怀里,轻轻为她们披上被子。
“啊,没什么,我就先回去了。你们也幸苦了,好好休息一下。”
父亲送接生婆离开了内卧,到了外边,结算酬劳。
“两……两个,灰,灰……色的梦是吗?”
“嗯,是的。”
“真……真是谢谢您了。”
接生婆没有回应这句感谢,也许惦记着那片影子的真实性,感到无比地怀疑与后怕。接过了装着灰色的梦的气球,点头示意,便离开了。
这座城镇里的人交易不使用钱锭,而是各种各样的梦。至于这梦的收集方法,就要说起城镇中人所信奉的神明了。
在城镇的西南角,有一座庙宇。庙里供奉着一座纯金的神像,那座神像长着獠牙,生了八只异色的眼睛。传闻那八只异色眼睛,每只都是由世间罕见的宝石镶嵌上去的,便被人尊称为“琦目娘娘”。每当礼拜,人们便会分批进庙,“琦目娘娘”会根据每个人最近的作为和心境赏赐不同数量和种类的梦。住持则会替它传言与递梦。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虽然没有人亲眼见到过“琦目娘娘”,但也没有人去质疑它的存在,至少从不会说出来。这样下去,久而久之,其名称和形象便化为了一种不可被撼动的形态。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秋天的落叶被几日连绵的细雪掩埋,再没有了清晨喧嚣的鸟鸣,或是傍晚温柔的落日余晖;取而代之的则是被积雪压断的树梢,和破晓之际的耀眼阳光照射在雪面,缓缓融化时发出的暗响。湖面披上了一层细纱,这座城镇也悄然入了冬。
林惜已是半岁又余,乳牙初长,一副小姑娘的模样逐渐显露出来。而母亲的头上却又多了几根银丝,眼角泛起了几道抹不平的波纹。
阳光从卧室的窗户照进来,倾泻在林惜的脸上。邻床,本是蜷缩在床褥被单之中的母亲,微微支起身子,将脸背了过去,后脑勺迎着窗外这番冬晨景象。
水烧开的一阵啸叫突如其来,将卧室中的睡意一驱而散,仿佛原本包围着卧室那层温暖的静谧忽然受热、膨胀,最后随着一声孩子的哭闹,只留下了满地的碎片。
母亲醒了,林惜也停止了哭闹。但当母亲望向林惜时,她看到了那不曾预料却足以让她恐惧的事物。在林惜的身下,竟是有着模糊轮廓的影子。母亲顿时如鲠在喉,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来,只是一意地伸出双手,想要抹去林惜身下的影子。但她越是慌乱,那片影子就越发地真实。林惜看了母亲滑稽的动作后笑起来,母亲也不再试图抹去那片影子。
母亲低下了头,没有哭出声,只是幽咽着,像一头在密林中潜伏的巨蛇注视下的青蛙。一动不动、不明所以却暗自发怵。而林惜的笑声像是过剩的雨水,落入井底,无意地,淹死青蛙。
父亲在外面听见了孩子的笑声,自然认为是发生了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便推开门进了卧室,但被眼前这番奇怪的景象弄得不知所措。左边的林惜止不住地笑,坐回了右边邻床的母亲默不作声,喘息声却在空气中蔓延着。父亲挂着微笑上前去,看着林惜。又转头问母亲怎么了。
母亲惊恐的双眼望向父亲。仿佛在对视的一瞬间,时间和空间就被拉长了。而身后林惜的笑声也逐渐变得难以辨认,最后被扭曲成了陌生、诡异的哭声。父亲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原先结巴的口语变得顺畅起来,抓紧了母亲的手腕再三质问。
“到底怎么了,你快说啊。”
“影子……林惜她……她有影子……。”
“影……影子?”
父亲转过头盯着林惜,他终于看清;哭声抑或是笑声都在父亲看清的一瞬间消失了。他也慢慢放开了母亲那被牢牢抓紧的手腕,而那手腕上已然被压得留下了一片红掌印。
经过一番讨论后,他们作出决定去“琦目娘娘”庙求助。说是讨论,倒不如说是双方在孕期中长久积压下的感情,以这一事件的名义一次性地全部倾泻在对方身上罢了。
因知晓女儿体质的特殊,他们选在午夜,带着林惜去了那座庙。母亲和住持说明清了状况后,住持思考片刻,看了看林惜,对他们点头示意进来。
“你们请先进来坐。这样的事,我需要去请示一下娘娘。”
说罢,住持迈着缓慢的步子、皱着眉进了神像后的过道;那四步住持走得平常,可到了父亲的耳朵里,却是如同命运发疯似地叩问着。
住持拿着几支香烛出来,把香烛头对齐,伸到油灯的火焰旁。点燃后,走到神像面前。跪在了纹着金丝边、中心有被常年使用褪色而成的两个灰印的红色软垫上。
住持将点燃的香烛举过头顶,双目紧闭。
窗外夜色迷茫,月亮爬升,整片银白洒进了庙宇厅堂。一只黑猫不合时宜地跳到了窗沿上,探出脑袋,向里张望。
父亲的心里烧着焦虑的火,火焰撩拨着嗓子眼,直犯恶心。
住持把香烛插进了金钵里。从衣兜里摸索出一个透明外皮的气球。一口气把它吹了起来,再把充盈的气球抬到了“琦目娘娘”的眼前。
八只眼睛中的蓝色和红色从原先的稍稍暗淡,变得有几分光亮,之后便不断地放出蓝色和红色的闪光。那两道闪光一齐沁入了气球内部,缓缓地交融在一起。最后气球里只是一团泛着微光的紫色弥漫着。
“回去把它系在你们床头,就可以了。但,等到她十六岁刚满的时候一定还会来一次。”
父亲接过装着紫梦的气球,母亲这才松了口气。
“谢谢了,真的谢谢了。”
住持听到母亲的感谢只是点了点头,伸出臂膀,示意时候不早,让他们回去。
母亲自然是看懂了这一动作,便抱着林惜,起身离开。但父亲心中焦虑的火并没有因此熄灭,而是更添了几根让他惊恐的干柴。
父亲把视线从紫梦中移开,倒是总觉得那住持在盯着他。父亲自认为无比地熟悉那个眼神。
脑子里回弹着杂乱的絮语,
“这个老和尚一定是在撒慌。他一定是在隐瞒什么,一定是的。要不然,他为什么要趁我背过身时,偷偷地望着我。”
“一定是的……”
母亲已经迈出了门槛,却发现父亲还呆呆地站在里面。便再次跨入门槛,把父亲拉出来。他们走时,住持仍然微笑着,但那微笑似乎没有一点生机。不过是直直站着,等待访客走远了去。
到了家后,父亲才缓过来些。但似乎与从前的那个结巴的老实男人有些不同。他像是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里老了几岁,给人的感觉不像是中年人的成熟,也不是老人的淡然,更加不是独属孩子的幼稚。倒是和那寺庙住持的气质,有了几分相似。
两人洗漱一番,把装着紫梦的气球扎牢在床头。又把林惜安抚入睡,便熄了灯,盖上了被子,安然睡去。
那晚父亲做了一个梦-----
他注视着天花板的空无。随着意识的渐渐模糊,从那空无之中缓缓显露出一个奇怪的图案。而那图案在他每次睁闭双眼时靠近。
一点……一点……
当这个奇怪的图案占据了他整片视野时,他看清了;那是一个有着八只眼睛和一对獠牙的蜘蛛首像。
那八目獠牙蜘蛛首像突然张开了嘴巴,獠牙在一片漆黑中却泛着微弱的紫色光晕。从它的嘴巴里缓缓吐出一口紫雾,虽然意识已然模糊,但父亲无比地确信那片紫色正是从娘娘庙住持那里求得的紫梦。
恐惧在父亲的心里被层层叠叠地堆积、分裂。他在一瞬间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或是年龄。他没有办法分清这到底是在家乡,还是在异地;这究竟是虚假的现实,还是深刻的梦境。
是的。他已经迷失在了梦的森林里。
但他听见了,他相信他一定是,绝对地听见了,女儿林惜此时此刻,遥远的哭声。随之而一同恢复的,便是痛觉-----清晰的痛觉,脚底像是走在了火炭上。然后意识到了身边的环境-----黢黑的树木环绕,远处的灯火跃动。脚底被地下的藤曼和荆棘刮得血肉模糊。
层层叠叠、不断分裂的恐惧已经将心房撑满,肿胀得像一个气球。他喘不过气来,但仍旧艰难地想要拖着身子爬回去。他越是爬,体力就越是枯竭;而那远处跃动的灯火甚至变得更加遥远。随着林惜的哭声一起,成为了永远无法触及的事物。
而这场梦也随着父亲口中吐出的最后一口气息消散。
母鸟离巢,昼夜交替。随着上空浮云的涌现,肿胀的心房终究归于血肉。当街道上专属夜晚的倦怠被早市的人群喧闹一哄而散,一声清脆的哭闹彻底地诉说了一条生命的归离。
紫梦消散,林惜之影亦匿迹。
被褥之中,寡妇幽咽却庆幸。
交替之缘不可求,徒增伤感,且瞒昧。
梦之巢城·涅槃
在林惜之后的生活里,再没有了父亲。处于好奇和对同龄人的嫉妒,常常问母亲关于自己父亲的事,可每次母亲也只是含糊地、没头没尾地透露一些,敷衍过去罢了。
也就是这样,林惜对此一知半解地长到了十六岁。读书期间,认识了一个男孩。一开始林惜觉得这个男孩很讨人厌,因为他总是喜欢作些小偷小摸、捉弄同学的事。
但有一次回家途中,路过裁缝铺门前,正巧听见了旁边小巷子口两个女人谈起那男孩。林惜觉得好奇,就走到裁缝铺橱窗前,双手扒在上面装得漫不经心,窃听着她们的谈话。说是那男孩的父亲早些年在帮寺庙翻修时,足足有半层屋顶掉下来砸在了他身上。半条命倒是保住了,可之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
“孩子怪可怜的……”
林惜听到最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在窃听,放下了双手,身子直挺挺、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看到林惜这副样子也很是疑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不敢开口问些什么。林惜刚回过神,发现自己已是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觉得害羞,便转身离开。
她一直走,一直想……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想着-----
自己没有父亲,这样就不如别人。就算自己有多温柔或是善良,别人呢,自然也一样看不起她,觉得她可笑。但即使那男孩有的只是一个疯父亲,即使那男孩品行再恶劣,都有人会觉得他可怜。像是只要有一个父亲就可以有一个为品行不端辩护的理由。不,这不只是辩护。这要比辩护更加来得强烈,这像是一种控诉。好像所有人都觉得指责一个有疯父亲的性格不端的孩子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可我呢,我根本不记得我父亲的去向、模样,甚至是名字。为什么别人不停地说我是没爹的孩子,说了一遍、两遍、无数遍。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努力地把每件事做得恰当,为的只是事后没有任何人会因为我做得好或是太不好而来夸赞或是指责我……
“我真的有一个父亲……只是……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林惜无比地想要一个朋友。即使那个朋友只是出于怜悯而接受她、出于自私而利用她……
就是以这样的心态,很容易就和那个平日里性格大大咧咧的男孩交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