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喷喷的嫩苞米,烀得开了花儿的土豆,蒸的甜面窝瓜,辣椒酱,新摘的嫩葱叶,小黄瓜,周山一家正在热火朝天地吃饭。
周山穿个背心,手里忙活着往土豆泥里拌辣椒酱,吃得满脸流汗。媳妇李玉花正在给刚八岁的双胞胎姐弟立秋和立冬扒土豆皮儿,二女儿立夏在旁边一边啃着玉米,一边看书。
“立夏,去看看你姐咋还没回来吃饭。”周山说。
“哎呀,爸,肯定是患者多呗,这又不是头一回了。”立夏不耐烦地说。
“给你懒得,去一去又能怎么?也不知道惦记你姐。”周山瞪着二女儿说。
“我还不知道你咋想的?还不是怕有人惦记你大闺女?她那么大一姑娘就在那公共场所呆着,你怕有什么用?”
周山被二女儿噎得没了话,但脸色明显不好看。
立夏知道闯了祸,马上又说:“爸,你可别瞎操心了,我姐她心里有数。她心气儿高着呢,一般人她根本看不上。另外卫生所在村大院里,至少安全是不成问题吧?”
正说着,门帘一响,立春回来了。
“又回来晚了,有个大娘打吊针过敏了,我一直看着,才好了。”立春不待家人问,就先说明了情况。
周山看着大女儿穿着的花裙子,皱皱眉说:“立春,以后上班还是别穿裙子了,大庭广众的……”
“哎呀,这都啥时代了呀?”立夏打断了周山,“穿裙子是女孩子的特权,我姐长这么漂亮,不穿都对不起裙子。”
“你看村里有几个丫头穿裙子了?”周山嗓门提高了一倍。
“她们长那又长又直的腿了吗?”立夏不甘示弱。
周山瞪着二女儿,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四个孩子中,就立夏敢和他周山顶嘴,就连媳妇李玉花都是对他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偏偏这个老二就敢和老子对着干。
十七岁的立夏刚刚初中毕业,在乡中学一直是全校的状元,虽然录取通知书还没来,但谁都知道,县城重点高中的门槛她是注定要跨进去了。立夏与姐姐立春几乎没有一点儿相像的地方,仿佛不是一个亲妈生出来的。容貌上,立夏远不如立春漂亮,身材也单薄许多。但或许是书读得多了,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近视眼镜,这个姑娘看起来也很是与众不同,用她自己的话说,那叫气质。而在性格上,立夏不像立春那样温婉含蓄,她更爽朗直接,想唱就唱,想笑就笑,把自己当个中性人,不管男生女生,喜欢了就去结交,经常呼呼拉拉地一大群跑出去疯玩。为此周山没少责骂过她,可是她根本就不听。
立春没考上学,立秋和立冬还小,周山就把希望全寄托在二女儿立夏身上了,希望立夏能不负众望为祖上争光。所以立夏不听他的,和他顶嘴,他也就忍下了。
“姑娘大了,总要注意一些,别让人说了闲话。” 周山还是又说了一句。他希望大女儿能听他的,立春从小懂事,一直都很听话。
立春不吱声,洗了手坐下吃饭。她和立夏不一样,从来不在口舌上与谁争高下,但心里有数。
“我说了半天,你听见没有?”周山有些挂不住,二女儿来横的,大女儿来个充耳不闻,这更气人。
“我听见了,爸你放心吧,我知道分寸。”立春吃着土豆,微微一笑。她总是波澜不惊。周山有时候还真觉得自己更喜欢二女儿的直爽,大女儿虽然听话,但却觉得总是琢磨不透。
立夏把书扔到一边,也正式坐到桌前来,“爸,你就放心吧,就别想那些没用的了,我姐她工作的时候不是穿着白大褂吗?裙子是看不见的。可是爸你想想,全村的姑娘再还有没有一个穿白大褂的了?要我看,这白大褂的效果比裙子还要厉害,谁都知道那叫白衣天使。你既然同意我姐在卫生所上班,就该想到她会因为长得好看招惹些有的没的。那是避免不了的。所以重点在于我姐,我姐她懂得把持自己,洁身自爱,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对吧,爸?好好吃你的土豆泥拌酱吧,可香了,是不?”
立夏嬉皮笑脸地,没大没小地,倒是把周山说得心服口服了。二丫头说的可不就是那么回事?思路转到老二立夏这边,想想这孩子从小聪明伶俐,小嘴巴巴地,将来肯定要比立春有出息啊。这孩子将来有了出息,自己也对得起列祖列宗了。这么一想,心里便顺畅了,为了表示老子的威严,向立夏瞪了一眼,继续吃他的土豆泥拌酱去了。
立夏和立春见老爸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互相眨了眨眼睛,立春微微一笑,立夏则做了个鬼脸。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阵子,立夏放下筷子,抚着肚皮说道,“我快要撑死了。姐,下午我跟你去卫生所体验一下生活呀?”
立春笑道:“你要是喜欢来苏水的味儿就去呗。”
“我也去。”
“我也去。”
立冬和立秋听说二姐要去,便也吵着要去。
立春忙说:“你们两个小东西可不能去。那里人太杂,我忙起来就没工夫看管你们了。”
李玉花爱嗔地把两个孩子搂了一搂,说道:“你们俩别跟大姐凑热闹了,下午跟妈去土豆地,昨天我看见有一棵可大的甜星星秧,那些果子今天该是熟透了。”
立秋和立冬一听说“甜星星”,立刻同意不去卫生所,吵着让妈妈快点。对于小孩子,吃的比什么都重要呢。
周山吃完饭就去午睡了,有些事他知道他管也管不起。
立夏和立春帮妈妈收拾了碗筷,便拉着手亲亲热热地来到卫生所。夏末秋初,中午刚过,正值天气大热,人们都在家里纳凉睡觉。一路上姐俩没有受到什么‘骚扰’,就连村委会大院里也是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儿。
立夏巡视了一下立春的工作环境,就坐在办公桌前吃起桌上不知谁送来的紫红的李子。立春查看了一遍卫生情况,觉得没什么事可做了,便也坐在立夏对面闲聊起来。姐妹俩虽然性格各异,但却十分贴心。
“姐,这么多日子,发现什么目标没有啊?”立夏挤着眼睛问。
立春微笑:“想着你就是不怀好意来的,来打探我的私密来了吧?”
立夏叫道:“什么叫打探?这叫关心懂不懂?”
“呵呵,知道,知道。急什么呀?”立春笑,她喜欢二妹的性格,可是她却做不来那样的爽朗直接。
“到底有没有?”立夏抓起桌上的一支笔,拟作匕首指向立春。
“威胁我我也没有啊。”立春躲开,“收回去,我觉得跟真的似的。”
“你干嘛呢?”一个尖细的声音突然传来,把正在嬉闹的姐妹俩吓了一跳。
一个衣着光鲜的姑娘从门缝闪进来,嘴里笑着,脸上做着鬼脸。
“张艳艳,你故意吓唬我们是不是?”立夏喊道。
“就是啊,我就是想吓唬你,不过我可没想吓唬立春姐。”张艳艳嬉皮笑脸。
“立夏,别大惊小怪的,你朋友来了,还不好好让座,好好说话。”立春笑着站起来拉椅子。
张艳艳是立夏的同学,也是十七岁,书念得不好,但性格和立夏合得来,经常来找立夏玩。她家境不错,穿着入时,看着已经不像是个单纯的小姑娘了。
“你怎么来了呢?这大中午的,不嫌热呀?”立夏大大咧咧地问。
“我没啥事干,都睡了一上午了。我妈让我帮她买点感冒药,我就来了,寻思顺便问问立春姐你在不在家。” 张艳艳吃着李子说。
“我要是在家,又如何呢?”立夏一挑眉,一耸肩,一摊手,把张艳艳和立春都逗笑了。
“明天我想上城里买条裙子,想让你陪我去呀,到时候我请你吃好吃的。”
立夏顿时高兴起来,“那好呀,我这几天就馋大市场卖的切糕呢。可是我又没有钱,只好忍着呢。”
“那正好我带你去解馋。”张艳艳大方地说。
立春连忙插话说:“花你的钱哪行,我这有。”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五块钱,递给立夏,“不过,我可没有太多,你知道我的工资是交给爸的了。”
立夏高兴地接过来,“姐,你放心,将来我上大学,挣好多钱,加倍还你。”
“好,我等着。”立春笑眯眯地说。
有患者来,张艳艳拿了感冒药,便和立夏出了门,来到院里一棵柳树下纳凉。
“你姐可真好看。”张艳艳感叹道。
“这话你说过N遍了啊。”立夏说。
“我要是能像你姐这么好看,我姑指定能给我找个好工作,介绍个好对象。”张艳艳揪着一朵婆婆丁花说。
“你才多大,就忙这个了?”立夏不喜欢她这点,“你真不打算念高中了?”
“就我这成绩,还念高中?我一天也不想念了,就等我小姑在城里给我找个工作了,我可不想在农村种地。”
立夏不作声,她知道她的这个朋友书念得不好,虚荣心却很强。
“我先回家了,我妈让我早点回去呢。咱俩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我们坐专车去县里,你早点儿起来啊!”张艳艳站起身来说。
“好吧,明天见。”
立夏知道张艳艳很怕她妈妈,也不留她,一个人又回到了卫生所屋里。
“这闺女是谁呀?”一个正在打点滴的老太太问立春。
“我二妹。”立春答。
“哟,这姐俩长得一点也不像。”老太太说。
“呵呵,大娘,你还不如直接说我长得不好看。”立夏笑道。
“哎呀,我可不是那意思,你也挺好看的。”老太太有些不安。
“呵呵,大娘,别和她一般见识,这丫头就这样,爱疯闹,也不管是谁。”立春连忙打圆场。一边用眼睛去瞪立夏。
立夏撇撇嘴,悄悄说:“我才不在乎,我奇怪的是,今天咋没有男生来献殷勤,我好看看热闹。”
立春捣了妹妹一拳,又瞪了她一眼。立夏吐吐舌头,向姐姐还个鬼脸。
第二天,立夏和张艳艳坐着村砖场的拉砖车到了县城,她们经常搭这顺风车,并戏称为“专车”。下了车,两个人就直奔向阳花大市场。这是城里最大的贸易中心,服装鞋帽,日用百货,水果蔬菜,鸡鱼肉蛋,应有尽有。不管是春夏秋冬,这里永远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立夏没钱买衣服,只跟着张艳艳闲逛。此时正是快要换季的时节,各个服装摊位上已经鲜有短袖裙子,多是长袖的衬衫和长裤了。张艳艳虽然才十七岁,但身体发育得相当好,各式各样的成衣都穿得起来,这一点她很自豪,也不管买不买,先一律试穿在身上美一把。
立夏身材要单薄许多,要不是个子长得高,乍一看还像个孩子。看着张艳艳美来美去,她不免又羡慕又嫉妒,眼睛也不由得偏离了方向。突然她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平板车,车上装满一串串黑葡萄。
“小燕,我去买串葡萄,今年还没吃到过呢。”立夏叫住张艳艳。
“我给你买,你的钱留着买点有用的。”张艳艳从来不缺钱花,在朋友面前表现也很慷慨。
立夏也不客气,两个人手拉手跑到车前。卖葡萄的老汉正在和旁边卖菜的一些农民聊天,看见两个小姑娘过来,马上笑脸相迎。
“这葡萄又酸又甜,可好吃了,一块钱一斤。”
“那我得尝尝。我觉得好吃才叫好吃。”立夏边说边捡了旁边掉下来的葡萄粒来吃。
“中,中,尝吧,丫头。”老汉也很慷慨,就在那大串上摘下两颗递到立夏手上。
立夏正在尝黑葡萄,突然听见张艳艳问:“老黄瓜多少钱一斤?”立夏心说你有毛病啊,买什么老黄瓜,你们家菜园黄瓜架上挂的都是些什么呀?
蹲在地上卖老黄瓜的小伙子抬起头,刚要说价钱,就笑了,“艳艳啊,你怎么在这儿?”
“我和我同学来买衣服,没想到在这碰到你了。”张艳艳显得和他很熟络,满脸笑意。
小伙子看了一眼立夏,笑了笑,又转脸和张艳艳说起话来。
立夏看到小伙子虽然衣着破旧,但面容端正清秀,看样子个头也不低。
当两个女孩一边吃葡萄一边再次闲逛时,立夏才问:“刚才那位是谁呀?”
“我们村的杨亚飞。”
“哦,听你说过,好像……不止一次说过?”立夏眯起眼睛,不怀好意地瞧着张艳艳。
张艳艳却没领会到立夏的意思,继续说道,“我家和他家很熟,他和我哥总在一起玩。你不知道,他是我们村最好的男孩了,长得好,还本分,从来不像别的男孩儿那样得瑟,臭美,到处乱逛。我爸妈都可喜欢他了。”
“瞧你把他夸的,那你爸妈没考虑把你嫁给他?”
“我爸妈嫌他家穷,他家差不多是我们村最穷的了。”
“你爸妈嫌他穷,你也嫌他穷啊?”
“我可不想在农村呆着,更不想过穷日子。我要来城里生活,在城里找对象。”张艳艳回答。
立夏不再问了,心说你和你妈一样,虚荣。
张艳艳却突然叹了口气,“立夏,你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的,一定会在城里过上好日子。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愁。我呢?就得靠找个好对象了,没办法呀,谁让我读不好书来着?”
立夏很想给她讲讲道理,说其实在农村也一样会很好。可是又觉得以自己的阅历和能力,恐怕说什么也没有说服力,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搂了好朋友的肩膀说道,“现在说那个是不是为时尚早啊?要我看最切实际的眼前事就是去买切糕吃。”
毕竟年龄还小,张艳艳扑哧一声笑了,瞬间的伤感化作乌有,牵了立夏的手,两个人小跑着去找切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