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加利很不解。按照杜筱筱的意思,“和”怎么能不是小优想要的?不以“和”,难道以“争”?好姻缘,怎么会以“争”开局?尤加利先是嗤地一声苦笑,转而又愣住:若能相争,便是平等,便有张力。而自己和小优的关系里,似乎少的就是这“平等”二字。
可怜春似人将老。美人如花隔云端。
如果好姻缘,真的应该以“争”开局的话……尤加利艰难地开始边回想边向杜筱筱讲述,和小优争得最多的人是谁。
似乎除了尤加利之外,每个人刚开始认识小优的时候,都少不了与她争上几句。小优本科学的是经世济民之学,研究生却跑到了英国读艺术,所以不管是人文还是社科,都可以和人侃侃而谈。本科的时候,与她争得最多的是大杨,一个学编剧的东北大妞。大杨喜欢下馆子,特别是大盘大盘的涮羊肉,配上冰啤酒,冬夏无别。每次肉吃够了、酒喝透了,大杨总是一拍大腿,以“咱俩铁不铁?铁就听你姐姐一句,妹儿啊,你发的这条儿有问题呀”为开场白,右手夹着筷子往嘴里填花生豆儿,左手翻出小优的微博,指出其中对孟京辉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理解错误。尤加利刚开始以为小优会不喜欢大杨,但他在旁看着,却发现大杨越是批评,小优的眼睛就越亮,时不时讥诮两句、反驳一番,两个人就这样谈到后半夜,酒尽灯枯才走。——“争”,倒像是她们关系中的变压器。
后来大杨拿了一笔经费,去了澳大利亚拍风光片,这样的凭酒夜话就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小优和她策展人圈子的周日早午餐。尤加利只去过一次——那次正赶上他过生日,小优犹豫了一下,就带上了他。尤加利其实不爱吃沙拉——“真同情牛啊,这么难吃的草不仅要嚼碎咽下去,还得反刍嚼第二轮!”但他舍不得看小优两难的表情,也就点了头。到了餐厅才发现,除了他,都是女孩子。众人噙着笑意睨他,尤加利感觉像是闯进了大观园的诗社,怎一个尴尬了得。
“黛玉”是上海人,家里一代官、一代商,到了她这里是第三代,显赫门庭出了个学油画的,作品还不入姆妈的眼——“你这画得一点不好,没有天赋,养不活自己,只好去做做策展人吧”。于是她涂深色眼影,抽雪茄,黑色指甲上面镶嵌着黑色的金属,谁也看不出来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姆妈。
“宝钗”是广州人,学的是新闻,去年嫁到北京来,跟着做艺术拍卖的丈夫做起了策展新闻这一行。她从来不像其他嫁到北方来的南方人一样开口就是抱怨北京天气干燥、让皮肤都枯萎。她只是说:“北京的水在城南。水不会过到城北来,但我可以住过去。”
“湘云”是厦门人,还在读博士,年纪比钗黛都小上五六岁,在尤加利看来,是三人之中最美的一个,却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初中、高中、大学、博士,人生的每个阶段都动过心,但是很快就水涸湘江、云散高唐,可以当作没发生过”。她读的是英语系,和黛玉在一个艺术论坛上相识,便成为常来聚会的小友。
那天小优与大家争起来,是因为谈到了黛玉的朋友圈。她画了她的春梦——纠缠的爱欲与仇恨,囚禁与伤害,鱼和水……最后一切融在一团圣洁的氤氲之中。小优坚持认为,这么激烈的主题,不该画得这么软弱。她在画中看到的妥协,是已经重返现实的画家对自己梦欲的不坚持。画这么激烈的题材,就要像弗里达一般,可以捧出自己的脊骨、心脏和生命。
后来钗黛云个个有话说,争得钗斜颊红,煞是精彩。尤加利却只能击节叫好,未发一言。他不是迂相公,并不会忌讳谈论性和春梦。但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与小优相对而坐的时候,小优的言辞从来不会这样激烈直白,锋锐尽出。这种不知名的困惑摄住他的心,像一种暗疾。
虽然小优从那以后,每周日还是要去和女伴们争个痛快才回家,但尤加利后来再也没加入过这个早午餐活动,这整件事就像是被他封存了一样,未曾遗忘,胜似遗忘。今天被杜筱筱启发,他才想起,自己从来没思考过,小优又是红楼里的谁?
杜筱筱听他这一问,咕地发了一声笑:“那你现在想想,小优像是谁呢?”
小优,钗黛云每个人说完她都要马上插嘴点评的小优,通过强大的逻辑硬是把毫无实践经验的湘云拉拢到自己这一边的小优,最后让宝钗也不得不含笑指着黛玉说:“你说不过小优,还是认输罢了吧”的小优。她像谁呢?
一个一个红楼女儿的名字从眼前掠过,尤加利却只是摇头。就像是仙姝册页翻遍却寻不到她名字般,尤加利烦躁地闭上眼睛。忽然,他心里一沉。
“筱筱,小优她像是……贾宝玉。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怪,但我觉得她看那几个姑娘的眼神,是很亲密而带点侵略性的……不像金陵任何一钗,而像是懂她们、爱她们的宝玉。”
杜筱筱先是爆发出一阵大笑,又忽然怯怯地说,“尤加利,你……你这个人的体质,真的灵得可怕。你也许不知道吧?小优的确喜欢过女孩子。是在敦煌事件之前,她跟我提过,是一个美院的学姐。可能后来让那个王八蛋知道了,这才非得对她动粗,还打了她。小优跟我说过,必要的时候,可以告诉你真正的原委。我一直觉得我一个外人不方便多嘴,但是现在你也猜到了,所以我就……”
尤加利觉得胃疼。扩散到肺。扩散到腰。扩散到五脏六腑,然后是奇经八脉。他不怪小优,也不怪杜筱筱,一切都怪他的无知无觉。
是啊,小优是喜欢谁,便与谁争的性子。在她和他都还小的时候,她是与他争的。她会调侃因为读《易》解卦而自鸣得意的他,“君不闻‘算命瞎子半路死,地理先生没处埋’?”完全不管小小年纪的他,会不会因为这样的抢白而羞惭。她与他打羽毛球,从来都是狠命扣杀或者残酷变线,从来不会给他吊高球放水。本来是这样一对打是亲骂是爱的欢喜冤家,到了后来,怎么就成了龙女柳毅,相敬如宾?
尤加利稳了稳心神,艰难地告诉杜筱筱:“筱筱,我知道了。‘和、敬、清、寂’这一卦的真正意思。它是日本茶道宗师千利休对茶道的理解。茶者,察也,体察的察。我应当更早觉察,更早明白小优的心。千利休三个字也是有玄机的,如果这段感情已经不再是小优所想要的,虽有千利,亦当休矣。小优离开我,就是因为她明白了这一点。而我,是今天才真正懂得。”
那边厢的杜筱筱只是回答:“你说,我在听。”
“和、敬、清、寂的确概括了我们感情的起承转合,虽然我们还没有走到“寂”,但归于寂寞已是定局。这正是小优所不能容忍的。她要的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爱和性,要的是弗里达一般的人生画卷,活在当下,不想将来。她真的是永恒的少女啊。我这个人,于她纵有千般好处,这一分我却不知如何做到,所以千利亦休。——我的名字里,还真的有个‘利’字,讽不讽刺?”
缓缓说完这一段话,尤加利忽然觉得,浑身病痛全消。刚才的这痛那痛,忽然都如朝雾逢日出一般消散了。他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轻盈欲舞。
“尤加利,你这个人真的很神。你甚至连自己的卦都能解!我相信你能铁口直断。咱们要不要开一个卜卦事务所?我可以给你当助手?”
“杜筱筱,你真是岔开话题的高手,我算是服了你了。你在美国我在中国,这个事务所你要开在哪里?”
那便是他们这个婚庆兼卜卦事务所的开端。如今想来,不胜唏嘘。
最令人唏嘘的就是,尤加利想到,作为实际上的镇所之宝,他这还是第一次去美国。筱筱说要来机场接他,不过今天飞机比预计提前40分钟降落,也不知道这个疯丫头,会不会姗姗来迟?
不过幸好,她在他的人生中,并不是姗姗来迟。想到这里,他不禁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