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被南方的歌吹拂过的人,已经开始烫头、穿牛仔裤、写诗、弹吉他、谈论政治、研究存在。用当时的时髦话说,生活中处处扬起风帆。比我大三五岁的青年,带着一股怪里怪气,乐观热情、自以为是的精神头,仿佛都要去1000公里远的地方的某场大集会。和他们面对面,他们的蛤蟆镜、烟卷、香水味和战斗精神,让人以为他们要杀人或者调戏妇女,其实他们只是要摘一朵玫瑰。我感觉自己再长三五年,也会成为一个浪漫的诗人,弹吉他的流浪歌手,或者是忧郁的文人。父亲不可能给我买吉他,我对自称为一个诗人也感到很难为情,我感觉福克纳、马尔克斯、博尔赫斯那些绕来绕去的句子成本比较低,通过阅读文字得到的尊敬却更深沉。我选了作家,这种低调而奢华的自我期许。就是在放了学,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时候,我趴在木桌上试着写了一首情诗。
第二天我对陈瑞宁说,我写了一首诗。
等了六周之后,我们坐到教室中间两排,挺直身体望着黑板上的板书,胳膊肘对着胳膊肘,其实我什么都没听进去,我不断回味着昨晚写的那首诗,在脑子里把它打磨成型。我希望她能看出来我写的“你”是她,我留下了一个线索,黄色的发箍。她的秀发齐肩,有时纨在耳后,做操或跑步时,她用黄色的发箍扎起辫子,顿时感觉脸庞清新如苹果,而黄色的发箍使我觉得是世界中心最鲜亮的一滴色彩了。
上午第三节课课间,我才把心事说出来。我写了一首诗。
她转过脸来,捂着嘴笑了:真的?
我镇定地说,真的。一边打开铅笔盒里折成方块的信纸。你要看吗?
我捏着纸片,她伸出手来,两指从我手里接过去。打开铺在她的代数书里,我忽然后悔自己写得太长,我只需要她感到第一个段落的感情,还有最后一个段落的余音。她认真地看了看,很轻柔地把信纸又折叠起来,还给我。这次我们都没有那么小心翼翼,我觉得我已经是朋友了。我碰到了她的手指。
怎么不说话。
她摇摇头。
怎么了?
她笑而不语。
快说。
你像一个女孩。
我恋爱了。第四节课是几何。我感觉我们彼此清楚地倾听着对方的呼吸,觉察到任何一个动作,中午的日光怎样从她头顶落到肩上,她的眼睫毛怎样轻柔地眨动,她有时在看着我笑,我转过去看她时,她转过脸去,发丝从肩头跌落,在下巴和皙白起伏的脖颈那里弹着。我的精神更集中了,足以一边听课,一边沉浸在潜滋暗长的情意的美丽之中。
几何老师让我们在作业本上做某个延长线的作业练习。
你有尺子吗?她问我。
我,哦,我有。我从文具盒里拿出一个夸张的尺子,转下尺子,米老鼠就往前跑一步。
她伸过手来接。
我把尺子一掰两断。给你。
她看了看我,又笑了。
放学的时候,我们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回到各自的世界中去。我会和刘涛、阮海滨一起取车子,她和赵文、庄莉一起,我们在车棚里还会碰到彼此,但感觉像陌生人一样静静走开。然后我在我这群人里看着她那群人里的她的身影。
“像一个女孩”,我想着,我觉得这是一句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