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缘分呢?   缘分大概就是

颂然是一个幼儿绘本插画师。

他初出茅庐就到S市打拼,跌打滚爬好些年,总算签了几家出版社的长约。因为勤奋、礼貌、交稿及时,编辑部的姑姑姐姐老阿姨们都挺喜欢他,拿他当儿子看,经常念叨着要给积极向上的好少年然然同学介绍女朋友,他总笑笑说不用,随缘吧。

开玩笑,他可是个Gay啊,不能坑害无辜的姑娘家。

颂然的性取向是天生的,无望逆转。这二十多年他虽然没时间谈恋爱,也没真正喜欢过谁,可春梦里压在他身上挥汗耕耘的模糊身影没胸没屁股的,绝对不是女人,这点他确信无疑。

颂然单身,还没有伴侣。

刚来S市那会儿,他在地铁里见到了一对牵手并肩的同性情侣,这给了他错误的讯号,以为S市的同志圈子就像这对情侣一样普通而公开。于是他拿出勇气去Gay Bar混迹了一夜,却被饱含肉欲的妖冶装束和放荡的发情氛围逼得落荒而逃,从此断绝了通过这种方式寻找伴侣的念头。

直到今天,颂然还是一个人过的。

暮春之后跟着初夏,秋霜之后跟着冬雪,他在密雨和花枝下构图,在暖阳和落叶中涂色,清清静静,每一笔都落得安宁。

偶尔他也会隐隐有所期待,想象未来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颂然很喜欢这种期待感,它让生活变得朝气蓬勃,鼓励他微笑面对所有人,因为也许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命定的那个人会出其不意地露面。

颂然希望自己送给他的第一个表情,是最干净的笑容。

颂然有两个酒窝,笑起来很漂亮,透出成年人难得的纯真和稚嫩,轻而易举就攻略了编辑部母爱泛滥的阿姨们。

但是,从某一天开始,他变得缺乏自信了。

比如现在,他站在公寓大厅门口,手握门禁卡,对着光可鉴人的落地玻璃一遍遍练习微笑,肢体和唇角都有一点难掩的紧张。

明亮的大厅空无一人,又像随时会有人走出来。

他用余光留意着,催促自己尽快调整笑容。几秒后,他利落地刷了卡,头顶随之响起“叮咚”的提示音。

他推开玻璃门,穿过大厅,朝住宅电梯走去。

第一步,没有人出现。

第二步,没有人出现。

第三步,第四步……每走一步,心情都更加忐忑。

等走完十五步,颂然站在两座电梯前,看到它们的运行指示灯是暗的,数字停留在01层——这代表他不可能遇见任何从高层下来的人。

颂然失望地叹了口气。

今天,遇见那个男人的概率再一次无限趋近于零。

颂然拍下开门按钮,走进电梯,转身,目不转睛地盯着进来时的玻璃门,默默做着最后的祈祷。

离电梯关门还有五秒。

他还有五秒。

如果有人出现的话,哪怕只露出一缕碎发、一片衣角,只要他看到,就会毫不犹豫地拍下开门键。

可是没有。

命运依然忘了眷顾他。

电梯门像之前的每一天那样按部就班地合拢,锃亮的四面钢墙纹丝合缝,头顶是两排内嵌磨砂照明灯,随着楼层数字不断跳跃,电梯内的气氛变得逼仄压抑。颂然背靠墙面,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没关系。

他告诉自己。

今天遇不到又怎样呢?他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只要生活在这里,耐心等待,将来的某一天,他总有机会再次遇见那个男人。

颂然是个相当乐观的人,作为一名儿童插画师,他的生活充满了纯真有趣的童话,时间久了,他也保持着一种大男孩的心态。孩子们相信圣诞老人和月兔桂树,而他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算徒劳无获的等待已经持续了四十多天,他依然相信:缘分是存在的。

什么是缘分呢?

缘分大概就是,正好在某个枯燥的下午,从不拖欠房租的颂然接到了房东大爷的电话,说自家买卖出了点问题,房子得收回去挂牌出售了,不能再续租给他,麻烦他趁早找个地方落脚。

又正好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前,颂然刚交完稿子,心情轻松,难得有了撒娇的冲动,就支着下巴、嘟着嘴,在编辑部小声抱怨了一句。

又正好在他开口的同时,旁边搜索打折裙子的季阿姨读到了淘宝页面最后一行,按下了翻页。屏幕落入空白,给了耳朵一秒钟的空闲,恰好捕捉到了那句抱怨。

也正好是在一小时前,季阿姨的拎包里多了一把新钥匙。

这把钥匙,能打开碧水湾居五栋8012A的大门。

季阿姨有一个几十年的老闺蜜,姓刘。大半年以前,这位老闺蜜和丈夫在碧水湾居购置了一套新居,刚打理完装修和家具,住了还没几天,远在澳大利亚的女儿打来一通急电,说是早产生了个外孙女。夫妇俩匆匆买了机票飞往墨尔本,走得急,没时间给家里的布偶猫找寄养,又得半年后才回来,于是委托季阿姨给找个干净又爱猫的年轻人租出去,就当雇人为他俩照看猫咪。

重点是,租金只收两千一月。

这对刘姓老夫妇是F大的退休教授,教了三十年书,对校园感情深厚,特意把房子买在了地铁10号线步行范围内。再加上临近使馆区,治安优良,环境高档,碧水湾居的正常租金大概是每月八千,超出颂然的承受能力四倍。

对,整整四倍。

在金钱横流的S市,以颂然那份微薄的收入,就只租得起八十年代建造的、被煤饼炉熏黑了的三十平米老房子。

颂然之前租的一居室是上世纪产物,漏水漏风,采光极差。当年规划的时候没怎么走心,转角两户的大门紧挨着,防盗门经常卡成难进难出的僵持局面。隔壁吵架一摔门,“哐哐”直往颂然家门板上撞。

颂然创作的时候全神贯注,很容易受惊,门一撞,手一抖,辛辛苦苦画的作品就给毁了。偶尔运气好,修修补补还能救回来,大部分时候只能重画。

楼上的熊孩子也不安分,好几次颂然刚打完底色,熊孩子蹦哒两脚,天花板上白漆松脱,混着灰尘扑簌簌往下落,覆盖在浅淡未干的新鲜水彩上,吹也吹不掉。他看着建筑工地般的画布,想来想去,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只好揉揉头发,郁闷地坐在床板上发呆。

说实话,颂然挺想告别贫民窟的,但是,当天上真的掉下来一套两百平米、黄金地段、月租两千的好住处,他发现自己占不动这个便宜。

季阿姨古道热肠,五点刚过就抓起拎包,赶牛一样押着颂然去看房。

颂然背着画具,穿着一件随手涂鸦的萌猫套头衫站在小区门口,观望一辆辆顶着罕见车标的私家车经过身旁,然后惊奇地发现,在长达十分钟的时间里,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人是走着进来的。

这地方明显不适合凡人居住啊——他总不能把0排量的旧单车和这些动辄4、5排量的大家伙一起停在地下车库吧?

而且,周围也没有菜市场。

从地铁站过来的一路上,颂然看到了法国医生开的宠物诊所,门口挂着红纸提灯的居酒屋,堪比五星级酒店的话剧院,专门出售有机食品的进口超市……碧水湾居附近的建筑达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生生把闹市小菜场驱逐到了四五个街区之外,真不知道富人都吃些什么。

同样支出两千块,比起增加一百平米多余的空间,颂然更希望换来适合自己的生活环境,最好是热闹的市井小区,出门就能看到穿背心的老头儿拎着菜篮子溜泰迪的那种。

颂然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态度执着。

至少在和季阿姨一起看完房子,乘电梯下来,散步经过浅水池上两米宽的木板桥,转头回望的那一刻,他还在想办法婉拒,还说着“租金实在太便宜了,房子又大,我也没什么养猫经验,您还是……”

说话间,一辆银灰色的英菲尼迪从右侧驶入了视野,平稳地减速至零,挂倒挡,倒入了五栋的伞篷车位。

四十多天过去了,颂然还记得当时的每一帧画面。

车窗是摇下的,日光充足,所有的一切都像预先安排好了,要以最完美的方式向他展示驾驶座上的男人——坐姿端正,肌肉放松,左手搭在方向盘顶部,浅蓝的纯棉衬衫开了一颗领扣,袖口工整地卷到小臂处。

他的侧脸线条近乎完美,尤其是鼻梁和眉骨。

他稍稍仰起了脖子,后脑勺贴着座椅靠背,唇角上扬,正和后座被车窗挡住的人聊天。因为聊得开心,所以自然地笑着,那双含笑的眼眸里,仿佛浓缩了世间极致的温柔。

车速在一个半车位处精准归零,停得那么稳妥,以至没有出现一厘米前冲。男人随手换了挡位,眼角余光扫一眼后视镜,开始娴熟地倒车。

打满方向,车轮旋转,车身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不疾不徐地入库。

随着角度变换,男人的侧脸渐渐转成了正脸,他俊朗的眉眼、惬意的笑容,都清晰地展现在了颂然面前。

颂然站在木板桥上,紧紧攥着T恤衣角,感到全身发烫。

他的眼睛曾经流连过万千旖旎的色彩,此刻却只容得下这个男人。

以前颂然跟出版社的姐姐们一块儿读八卦杂志,读到过一个名为“男人做什么最帅”的排行榜,排名第一的就是“倒车”。姐姐们抱着杂志嗷嗷叫,纷纷表示简直不能更同意,颂然一脸茫然,头顶冒出一个跃动的问号,认真思考这动作到底帅在哪里。

现在他盯着那辆车,呼吸紊乱,血液逆流,肾上腺素如同开水沸腾,切实体会到了当时姐姐们的感受。

男人在流畅倒车的过程中果真性感得要命!

远古时期,一个敏锐的狩猎者对于方向的掌控能力会让种族内所有雌性为之倾倒,这种倾慕强者的本能代代传递至今,已经超出理智范畴,成为了点燃荷尔蒙的诱因。

英菲尼迪的发动机熄了火,而对面的木板桥上,颂然心中萌生的爱意正在胸腔里炽热燃烧。

二十三年,他姗姗来迟的爱情才第一次苏醒。

男人拔出钥匙,开门下了车。

一米八六。

或者一米八七。

颂然是一个跪地的仰望者,跪在尘埃里,无法准确估计男人的身高,只看出他身材极好,一日行程过后仪容未乱,衬衣也平整如初,隐隐勾勒出结实的胸腹肌肉,下摆被皮带规整收束在裤腰里,一派典型的精英范。

他有一双颀长的腿,在颂然眼中,那就是王者的权杖——直挺,神圣,散发出强悍的气势威压。

男人伸手打开后座车门,弯腰探入上半身,再出来时,怀中已多了一个不大点儿的孩子。那孩子扭扭屁股,蹭坐在父亲臂弯上,小胳膊搂住他的脖颈,往脸颊上笨拙地亲了一口。

如果说刚才颂然只是陷入了爱情的巨大冲击,那么这一刻,当男人怀抱幼子的画面映入眼帘,颂然几乎懵住了。

这是一个完美的男人。

他属于家庭。

颂然难以分辨究竟是丈夫和父亲的双重身份给这个男人增添了成熟的质感,使他产生了致命的吸引力,还是他背后那个幸福的家庭本身,填满了颂然内心深处对家的渴望。

颂然没有家。

他在很小的时候拥有过,也在很小的时候失去了。

此刻他站在木板桥上,远远看着那个男人怀抱幼子,抛举、接住,嬉笑玩闹着走进五栋的会客厅,突然转身夺走了季阿姨手中的钥匙。

他要住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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