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每对夫妻在办理婚姻登记之前，都要在登记处分别留下一段视频，告知登记员，在这段婚姻开始前，你对你的爱人，撒过怎样的谎言。
然后两个人才可以郑重宣誓：“我们彼此相爱，彼此真诚，承诺无论病痛，永不分离。”
他们没有对誓言撒谎，只是把某些秘密暂时包裹起来了，存在另外一个地方。
如果若干年后，他们决定分开，在办理离婚登记时，双方可以选择，是否要听到对方婚前的真实告白。
如果他们可以一直牵手到其中一方离开人世，那么两人的影像资料都将被永久销毁，让秘密常埋地下。
2
我是A市婚姻登记处的一个工作人员，上午的工作是负责结婚核准，下午则负责离婚登记。
“梁嗔！还愣着干嘛，九点都过了还不换上制服！新来的那几个早就在接待处准备妥当了，就你们这些老员工，薪水高的是你们，懒懒散散的还是你们。”，罗主任洪亮的斥责声和高跟鞋踩上木质楼梯发出的蹬蹬声吓得我三明治散了一地。抬头看，她已经站在我跟前，“别以为自己有后台，就是端着铁饭碗了。”
她说的后台，其实是我的公公，他没退休之前，是本市的民政局局长。也确实是他，给我安排了这个，能在暗地里看尽世间冷暖的工作。
我顾不得撒了一地的早饭，立马换上制服，冲到楼下。
今天的第一对新人是三十岁左右的夫妻，都穿着朴素，女的挽着男的胳膊，嘴角咧开，挂着真诚的微笑。他们递上刚拍好的登记照，我审查了一下信息，没发现什么问题。照例，我带了男方去二楼的录像室，我旁边的新人小崔则负责女方。
我按下了启动键。
“我是本次婚姻登记的事务员，梁嗔。根据本国的婚姻登记制度，你需要在本次视频录制过程中，清楚地表达你对未来的配偶有哪些隐瞒的事项，包括所有，你觉得会对你们的婚姻生活产生实质性影响的事项。
你可以选择隐瞒。只不过，在办理离婚登记之前，这段视频将会向对方公开。根据《婚姻登记制度》，如果对方起诉你在婚姻登记时有重大隐瞒或供述不实，法官会判给对方一笔巨大的赔偿金。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段存档的片段，给了你一个事先申报的豁免权。
请问您是否清楚明白？”
“明白。”
“好的，那您可以开始了。”
“我有着严重的家族遗传病，是基因的缺陷，会逐渐出现肌肉萎缩瘫痪的症状。我的爷爷、爸爸和大伯都在四十岁之后陆续发病，医生说，遗传几率，大概是百分之六十。”那男人顿了一下，抬头望了我一眼，可能见我面不改色，便继续往下说：“我没有告诉我妻子，其实我娶她，是想要她照顾我的后半生。她是个贤惠、善良，和能忍耐的人。这么做是很自私，得了这种病，我也很痛苦。”
出了录音室，有一条长长的回廊，我放慢了脚步，忍不住问：“那下一代呢？你还会要孩子吗？”
“当然，趁我健康的时候，还不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再说了，兴许孩子不会发病呢？”
走廊的另一头，是他妻子期待的眼神。我才看清了她，脸宽宽的，饱满的苹果肌，不算好看，但看得出来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
我平静地给他们核准发证，祝他们新婚快乐，白头到老。十几年前，我可不这样，婚姻的真相见多了，也不外乎就那么回事儿。
接下来，依然是忙到水都喝不上一口的上午，那一张张喜眉笑眼的皮囊下面，都藏着多少不想你知道的秘密。
“其实呀，我喜欢的是她的双胞胎妹妹，没追上，呵，就那就她了呗，都一样。”
“我妈为了把房子给我结婚，搬出去住了，我给我老妈写了保证书，一年之内就让她搬回来一起住。我要提前和我们家那婆娘说了，你说吧，这结婚证肯定也别扯了。”
也有些甜蜜的俏皮话，和无伤大雅的白色谎言。
“老婆，我没啥秘密，以后也不会有！最多，也就是偶尔瞒着你多喝了几杯，玩上几圈而已。老婆！我爱你!”
3
很快到了午餐时间，新人在那边嬉笑打闹。我坐在餐厅的角落，看到对角线坐着罗主任，她也边吃饭边刷着手机，一个人。
收到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消息。
我打开，是一张合照，照片上我丈夫笑得有些尴尬，旁边的女子却艳如桃花。“平时和我说话也是这副鬼样子，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自言自语着，眼角瞥到罗主任起身。该上班了，不然又得挨骂了。
4
这个男人的容貌有些熟悉，好像，几个月前见过。我不断地调取记忆的库存。那些由我负责核准登记的夫妻，在几年后又碰上我，来给办理离婚手续，也是常有的事。
难道，是他？那个同性恋者？好像半年都不到，我就知道，这段婚姻长久不了。
来这里的头一年，我无时无刻都想有个法官的小锤子，给那些我觉得不应该开始的婚姻，早早地宣判无效。可惜，我的职责范围并不包括这个，我甚至都不被允许，在录像室里多问上两句。
后来，我就慢慢地麻木了，知道那些事都和我没关系。我只需要负责把每一个步骤安排妥帖，就和那些园丁们被指定修剪树枝，游乐场的员工负责扮玩偶哄小孩，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带他来到一楼的放映室，他都没有瞧我一眼。他应该也不记得，我就是当初为他发结婚证的工作人员。或者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
我按照他的结婚证编号，找到了她妻子的那一段。
我记得他当时说的，家人并不知道他的性取向，有一个女孩儿喜欢了他五年，他一直一直地拒绝。父母一直盼望着儿子能尽快结婚生子，他虽然一直甘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可也害怕社会的歧视、外人的眼光。这几年，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他终于决定，要和那个女孩儿结婚。
我之所以还有印象，是因为他当时满是内疚，对着录像机不停地给那个女孩儿道歉，最后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臂弯里，粗重地喘着大气，问我：“你说她会看到这段录像吗？她看到的时候，说明我辜负她了，是不是？”
屏幕上出现了那个女孩儿，大大的眼珠黑白分明，睫毛疏淡，眉毛长长的越过眼尾。
“江丛！唔......好紧张，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呢！”她左顾右盼，两手交叉，只知道低着头笑。
“林小姐，麻烦注意时间。”旁边传来工作人员的提醒。
“昂！抱歉抱歉！”她扑哧笑出声来，“江丛，我没什么秘密，我喜欢了你很多年了，你都知道。可我知道你有秘密，上个月在ACHE酒吧门口，我都看见了，你和，你同事。”
女孩儿突然镇定下来，攥紧拳头。
“那天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以来，你身边并没有女朋友，却也一直拒绝我的关心。去年你突然和我说，想和我交往，那天真的真的是我长大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了。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可我还是不舍得放弃你，哪怕，就是每天呆在你身边也好。我不敢告诉我爸妈，也不敢告诉我身边的朋友。我从小到大，都挺胆小的，和你结婚，是我做过最勇敢的事。”
旁边的江丛已经泪流满面，没等结束，他已经冲出放映室，消失在长长的走廊里。
我坐回位子，同事说，那个男人，拉着女孩儿的手走了。
今年是这个制度推行的第十八年，登记处门口多的是撕破脸的夫妻。原来你早就打算对我撒谎，镜子碎了，连最后的脸面也不愿意留下。
偶尔也有发糖，就像今天下午。婚前的秘密，有时候是难以启齿的谎言，有时候却是不敢说出的真心。
5
下班了，窝在沙发里，终于时间是自己一个人的了。每天在那个小窗口一坐，都知道那些人的肚皮隔着谎言，还要假意地说恭喜。
那死鬼还没回来，我打开书房第二个抽屉，他起草的那份离婚协议书还在。
天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把它拿到我面前，时间紧迫。
我打开酒瓶活塞，拿出包里的小药瓶，倒了十分之一的剂量在里面。
我不想听到你婚前的谎言。当然，我也不会让你有机会，听到我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