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认真背过“蒌蒿遍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想着河豚是怎样的味道。待吞下第一口书上说的河豚时,却已是近不惑之年,而圆梦的地方,正是蒌蒿遍地的长江。
河豚是俗称。因为圆鼓鼓的体积,简直是江里的“佩奇”,所以才被叫做河豚,河豚在东南沿海,长江中下游,日本朝鲜都有分布,只是品种不同。我的家乡江海汇集处,也有河豚可以吃。许是我见识少,只看到有河豚干卖,没有见到哪里卖新鲜的河豚,海边沙滩上偶尔会有小水泡一样的河豚仔出现,如此而已。问过渔民,都是说不敢卖活的,也没人敢做,只有晒干了卖。河豚干拿来烧肉,吃多了嘴巴会麻麻的,没大碍只是心里毛毛的。
河豚到了长江就不一样了,长江河豚鱼是河豚家族里的“东方暗纹魨”,也是最通常意义上的河豚,是有名的长江三鲜(刀鱼、鲥鱼、河豚)之一,如今也是目前三鲜中仅存的百姓可以吃到嘴的恩物了。
同为三鲜之一的长江鲥鱼,已经三十年不见踪迹了。野生刀鱼,偶然惊鸿一瞥出现,早就直送五星级酒店,十年前就已经是千元一斤的天方夜谭。上海福州路上那家最有名的刀鱼面馆,早就把刀鱼面的水牌撤了下去。至于那引进的非洲刀鱼,湖里产的“湖刀”,只是跑龙套的廖化做了先锋,演丫环的红娘演起莺莺,不是那么回事儿。
只有河豚,年年岁岁,清明前后,与十方食客,赴那生死之约。
民初,汉口有家专门卖河豚鱼的百年老店,门口一个大锅昼夜不停熬煮乳白色的河豚鱼汤,最厉害的是,门口贴了一张被油烟熏黑的保单,写的是“如果食客在本店里吃河豚出事,店老板可以抵命”。宋子文当时是财政部长,巡查汉口时,一众大佬请客,宋是老吃客,一坐下先丢一块大洋在桌上。这是老规矩。请客从来没有请吃河豚的,这道河豚要自已掏钱,意思是吃坏了自己负责,不关主人的事。当然这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河豚虽然危险,在有经验的厨师那里,也是等闲,否则一个人有多少条命可以赔?
汪曾祺先生的故乡是高邮,也有河豚可以吃。少时目睹一起毒杀亲夫的案子,毒物正是河豚。奸夫淫妇游街时,高邮万人空巷,据汪先生讲,淫妇黝黑痴肥,奸夫干瘪猥琐,看得人悻悻而归。
河豚的毒素,只在三个地方,眼睛,血液,卵巢,小心去掉就没事。有人笑说“这不就是洁本《金瓶梅》么?”
有年春天,借着拜访代理商的机会,我去了趟江阴,主要是去看江阴要塞。江阴在长江南岸,在南京和上海之间,江阴段江面只有1500米宽,是长江门户,是兵家必争之地。从黑漆漆的要塞地下钻出来,在炮台山远眺江北,一时海阔天空,万虑皆消。
来江阴不吃河豚,是入宝山而空回。江阴是长江尾,沙洲遍布,芦苇丛生。清明前后,河豚从东海洄游,在江阴的河道里进入繁殖季节。长江南岸的江阴,江中的扬中,长江北岸的南通,都是代代传承吃河豚的地方。
如今店里卖的河豚都是养殖的。隔绝了河豚食物里的有毒水藻,河豚其实是没有毒的,这也是可以放心大胆吃的原因。野生河豚是禁止销售的,也没有厨师敢做,不是怕中毒,是怕坐牢。
河豚做法大致三种,第一是刺生,日本人的最爱。只是现在中国淡水污染这么厉害,加上对河豚的膈应,那一回没有吃河豚刺生。第二种是浓油赤酱红烧,第三种是白汤,是江阴河豚最传统的做法。
你若问味道有何差异?只能说,春兰秋菊,魏紫姚黄,一时瑜亮。
养殖的淡水鱼吃口大都不好,鱼肉松松垮垮,且有土腥味,但河豚肉非常紧实,无论红烧还是白汤,都可以清楚地觉得鱼肉的弹性和柔嫩的结合,红烧的味道浓郁,白汤的鱼汤如牛乳。更美妙的是河豚鱼皮,河豚鱼皮像砂纸一样的粗糙,胶质丰厚,有海参的质感,吃的时候要反卷起来,把粗糙的外皮卷在里面吃,要不然就扎到舌头。而河豚鱼肝,小小一块,油脂丰富,软嫩丰腴,含在口中,如云般慢慢融化。
难怪以前有人会拼死也要吃河豚……
往年河豚有毒时,年年不乏有人冒险去吃。这种心理值得玩味。是不是那种游离于生死之间刺激,无形中放大了食物的美味,而让人忘记了危险,一次次游走在刀尖。
而无毒的河豚反而被视为寻常。犹如善良的好女孩往往输给了妖艳毒妇。
河豚中毒有救吗?
古老的解药是:粪清催吐。
至美的食物却是至毒,至秽的东西却是解药
犹如情花毒的解药居然是断肠草。
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搭配……
河豚之毒或有解,那些为了明知是错误的感情而甘之若饴的人生,有没有解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