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已经去世好几年,走的时候84岁。在我的印象中他严肃、不苟言笑,一张精瘦黝黑的脸,轮廓是锋利的,走路总是低着头,小时候的我有些怕他,他代表着不折不扣的权威。
妈妈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和我的亲生外婆在柴房里有了我的妈妈,那一年外婆才17岁,他们还没有结婚。外公父子在当时他们村里是出了名的暴躁可怕,没人敢把自家姑娘给他们家,外婆家的父母因此怎么也不让她嫁过去,怕她一生吃尽苦头。所以等妈妈被生下来之后外婆就被送走了,从此几十年不得见面,也注定了妈妈悲苦的童年。
在妈妈8岁的时候外公入赘了身患血吸虫病的我后来的外婆家,也就是妈妈的继母。那个年代没有好的医疗条件,血吸虫病相当于瘟疫,在解放前后曾经猖獗一时,一大批人死于这个病。原本并不抱希望,但幸运的是在那之后不久因为政府的重视,城里的医生下乡治病,外婆的病得到了治疗,意外痊愈了。于是接二连三地生下了我的大舅、小姨和小舅,妈妈小小年纪就成了家里做家务的主力,小舅更是陀在她背上长大的。大冬天的,河里结着厚厚的冰,为了洗弟弟妹妹们的尿布,她瘦弱单薄的小身子抖抖索索用尽力气敲开冰,手已冻得又红又肿,手指头都快要掉下来了,还得忍着,忍到把嘴唇都咬破了,然后一边掉眼泪一边洗衣服。邻居家的奶奶路过见了心疼,直喊:“哎哟哟,这孩子,冻死了,这孩子苦啊!”就因为这句心疼她的话,妈妈记了一辈子。
外公脾气暴躁,一不小心妈妈就要挨打,用煮菜的锅子打她的头,打到锅底凹进去,妈妈那些年常犯头痛,痛起来天昏地暗,她觉得都是被外公打才留下的毛病。不用锅打就用木棍,有几次把木棍都打断了。妈妈经常瑟瑟缩缩躲在角落,饭永远最后一个吃,吃不到或吃不饱也绝不敢吭声,更别说敢提什么要求了。晚上她睡在墙上满是窟窿的边屋里,一床破洞的棉被,冬天里的寒风像刀子一样从四面八方插进来,她不敢脱去衣服,和衣睡下,裹着被子仍旧瑟瑟发抖,经常就这样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流着泪到天明。偶尔她去同村的小姐妹家留宿一夜,人家柔软暖和的被窝让她羡慕不已又悲伤不已,觉得天天睡在这样的被窝里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可是外公不许她去。
这些苦难的记忆几乎成了妈妈一辈子的梦魇,在我懂事起她就时常和我说起,一遍又一遍,止不住的眼泪和恨啊,在我10几岁的心里留下抹不去的印迹,那些时刻外公是一个黑暗可怕的存在。
可是在我幼小的心里,外公也代表着无上的权威,高大能干,让人仰视。
记得小时候外公经营着一个养猪场,在那个时候的农村这应该是一件超前的有经济头脑的事情。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每次见到外公都是看到他挑着担子两头挂两个木桶,从村这头走到村那头,村那头就是他的养猪场,要不然就是挑着扁担从田头回来,永远他在劳作中。全家都怕这个阴沉着脸老爷子,后来大舅在他的调教下也是干农活一等一的好手,正因靠着勤劳和头脑,外公家那时候很是风光了一阵,他们算是村里最富有的人家之一。他也因此而看不上我爸这个“读书人”,嫌他不会干农活,出不上力。
妈妈因为那时候家里实在困难,也去求过,但是外婆说,不借!要留着给我小姨做嫁妆。从此妈妈再没去开过口。80年代村里家家户户都在造楼房,爸妈筹备着也想把新房子造起来。外公听说了却料定他们不可能有这个实力,他等着他们去求他,向他借钱。但是爸爸发了狠,你看不起我,我也绝不来求你!外公冷冷地放了话:“哼!没我?你们这辈子也造不起房子!凭你?”结果房子还是造起来了,可是造的过程中遇到邻居的刁难,又遇到来帮忙的一个大伯的断腿事故,对父母来说那个过程极艰难。外公却连看都不来看一眼,更别说帮忙了,妈妈心寒到底,眼泪直往肚子里咽。从小我也不记得外公曾跨进过我家的门。
这些冷冷的往事像寒风中的石头,冰冷坚硬,硌在妈妈心里。
可是在我的心里终究还是有温暖的片段闪现过,那是外公放在我额头的手。那天我从学校回来,半躺在外公家门口的藤椅里,也许是上学累了,也许是中午的阳光太过和煦,照得人懒懒的,我眯着眼眼前一片迷离,昏昏欲睡。外公从我面前走过,一眼就看出我是发了烧,因为我是家里小的那一个,他总是喊我“阿小”,“阿小是不是病了?”他伸手放在我的额头试我的体温,我只记得那只手粗糙带着刺人皮肤的老茧,但是很温暖,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这么亲切的外公,和那天那暖暖的阳光一起留在我的记忆里。他给我盛了饭菜让我吃饭,自己坐在灶台边一声不响地抽烟,等我突然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他正看着我,若有所思。那眼神仿佛穿越到了某个遥远的远方,那里有一个我永远无法了解的世界,在初长成少女的我眼里显得太复杂,让我觉得有些害怕。我一看他他猛地把目光移开,竟显出一丝慌乱。我不知道他是想起了我妈的亲生母亲还是我妈的小时候?
外公突然脑溢血,那时不过60多,救回了一条命,却从此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行动反应变得很迟钝,说话含糊不清,刚从医院回来的那阵子都无法独立走路,需要外婆搀扶着很慢很慢地往前挪。
那时候我和哥哥都已住校,放假回家的时候妈妈让我们去看他。我记得那个黄昏,外公独自坐在阳台上,我和哥哥轻轻走过去,他迟缓地转头,神情恍惚,好像这个世界已经让他茫然而不解了。等我们走近他的时候,他呆呆地看了我们一阵,喃喃地念:“外公完了,完了……”念着念着突然他张大嘴巴放声悲鸣,我看到眼泪大朵大朵地从他苍老黑瘦的脸上掉落下来,这声声悲音从一向刚烈强硬的外公身体里发出,直叫我心颤而不知所措。记忆中那天的外公脸是黑的,衣服是黑的,那张张大的嘴巴是黑的,阳台也是黑的,只有阳台西面天边的一抹夕阳火红。
后来外公就这么拄着拐杖、挪着他的身子活了二十年。外公的前大半辈子活得暴躁不可一世,可是这后20年他却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个世界,连走路都困难,什么也做不了了。可是这样的他反倒可以看着我们愣愣地发笑,那神情像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我妈病了他打电话给她,哑着嗓子含含糊糊地问她身体,让她衣服多穿点。我妈哽咽到说不出话,她想要的不就是父亲的一句关爱吗,她苦苦等了一辈子。
外公在世的最后几个月已经不能下床,几个子女轮流着守夜照顾他,我爸怕我妈身体扛不住,后来几次都替她去守,谁知竟成了外公咽气时唯一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真是造化弄人,外公和我爸一辈子像仇人一样不说话,可是临终竟是我爸守着他。他最后一次想要上厕所,看到眼前的人是我爸,还转过头去不肯求助。我爸在外公丧事上大声和亲友们说着这些,完了之后哈哈一笑,看上去以前的恩怨对他来说从此也就释然了吧。
人这一辈子啊,来自于尘土复又归于尘土,当我们走的时候究竟给这个世界留下的是什么呢?然而活着就是各种牵挂纠葛,每个人都活得不易,更别说在那些苦难的年代里,人都是在生存线上挣扎。很多时候那些所谓爱与慈悲,不是不愿意给,而是没有能力给出去吧。
我们的父母是了不起的父母。
愿外公安息,脱离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