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鹿之
一
与彦青重逢那一年的秋天，云山里细雨蒙蒙，我坐在藤椅上数着手里落下的琉璃花瓣。
他还没靠近我的阁房，我便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他是那种清透的，悠长的木叶香味，我不经意看着满山的绿树眨了眨眼:“十年了，云山，彦青还是来了。”
我数着他的脚步，未几，他便敲响了院里的门。
十三年前，他闯入这云山时，身上的白衣皆被这山间的露水打湿，他敲响院门时，我正在琉璃树下挽着长发。
他问我:“姑娘，可否容在下在此休息片刻？”
我忍不住笑意抬眼回他，可就是这一抬眼，须臾数十年，我便再也无法将他忘却。
“你不知道这云山之上精怪盛多么？怎么还有胆来？”我抿着唇问他，他却不卑不亢的回我:“姑娘生得如此美丽，即便是精怪，那也是好的精怪。”
“你这男子，胆子到是大得很。”
其实，我何尝不知，他能上得了这云山，毕竟不是一般之人。
至于我是精是怪，那我便要逗逗他了。
我敛去了周身仙气，悄悄将前日擒住的小狐妖带在身边，我就不信，我浑身的妖气，他会还瞧不出我是妖。
正当我窃笑之际，他颓然靠近了我:“姑娘，在下彦青。”
他说的在下，可那一张脸上哪有半点在下的样子，我不禁想这必定是个奸诈狡猾之人。
这云山之上，除了落雨仙草和我阁子里守护的莫离剑，哪个凡人会吃饱了撑着爬上来，要知道，这云山之上一般的凡人是上不来的。
“姑娘？敢问姑娘芳名？”他这一问到是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莫离。”
莫离，莫离，那个时候的我，定不知道，我会因眼前的这个男人，盗取莫离剑，献出落雨仙草。
二
彦青死皮赖脸的在我的蓬云阁住了下来。
我万不会想到，彦青那张温秀俊毅的脸皮可以如此之厚。
那日我将他留下，本想在夜里化身妖兽吓吓他，可我使出浑身解数，他也只是安静的躺在床上，到最后我没忍住想对他下手，可他身上一道银光弹出把我震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时，彦青一张放大的脸便浮在我眼前，他一改昨日的谦逊:“莫离姑娘是看上我了，怎的大半夜的睡在我屋里。”
我脸上一囧:“这蓬云阁都是我的，我爱睡哪睡哪。”
说完我便跑到云山深处的林子里找小妖们出气。
我一个仙，居然败在了一个凡人手里，虽说这云山上不会有什么人来，可这山上的精怪要是知道了，我的面子还往哪搁。
当天夜里，我没有回蓬云阁，因着白日里同一群小妖吃酒，我有几分醉意，上了一颗百年浆果树上便躺了下来。
等我睡得迷迷糊糊时，激烈的打斗声传来。
树下，彦青被一群暗夜兽围攻，看他吃力的样子，明显是打不赢这几只有些几百年妖力的暗夜兽了。
我随即从树上摘下几个浆果，对准了暗夜兽的眼睛直射出去，不过片刻，彦青就从包围圈几挣脱了出来。
“彦青，打不过还不跑啊，深夜扰人清梦。”
他闻声抬眼看了看我，瞬间起身飞坐到我身边坏笑说:“一个人做梦多无趣。”
我看着他那副嬉皮笑脸的嘴脸，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我与彦青对话的同时，那几只暗夜兽朝着我们的方向冲了过来，我一个没留神，和彦青从高大的浆果树上跌落下去，我本可以用仙术逃脱，可一想到要是施法这阴险狡诈的彦青还不把我识破，于是乎，我的衣裙被树枝挂破，彦青中了毒。
后来我想了想，我对彦青的好感，大概就是在我们从树上掉落的那一瞬吧，以他的聪明，他应该已经知道我是妖，可他还是尽可能的把我护在怀里，所以到最后我只是衣裙有些脏破，而他被林中的毒草划伤了后背。
回到蓬云阁时，他已经不省人事。
褪去他的衣服我才知道他中的毒为紫煞，这种毒解起来不难，但若非有落雨仙草之汁做药引，解起来真的就很难了。
我想了想，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最终我还是取用了落雨仙草的一滴汁血帮他解了毒。
那日之后，我便躺在房中，想好好睡一觉。
可彦青又一次打扰了我的好梦。
“在下有个问题甚是不惑，可否讨教姑娘一二？”
他站在我门口，窗前投来他好看的剪影，我努力调整了一下气息才不情不愿的回答他:“彦青你真的好烦啊。”
他问我为什么他近日感觉内力丰盈，练功进度特别快，我实在是懒得理他，一滴落雨仙草的甘汁，足以让他拥有百年的功力好吗？
不然他以为这么多精怪在这云山修炼是吃饱了撑的吗？还不是因为有落雨仙草的地方灵力丰盛有益修炼。
三
凡间的中元节至，彦青说要带我下山去玩，我兴奋了好久，我活了百年，到是真该去这人世走走。
我问彦青：“我是妖怪，你不怕我下山吃人吗？”
他揉了揉我额间的碎发:“没关系，我会看着你。”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彦青终是摸清了我的脾性，他认定我就是一直脾气大的小狐狸。
我又说:“我可是会媚术的，你不怕吗？”
他嘴角向上扬了扬:“我不怕。”
我终是跟随彦青去看了人世的中元节，那日夜如泼墨，处处的街灯繁花缀在夜空里，街头处处人来人往，我能闻到浓浓的香火味，彦青告诉我，这是人间的鬼节，那些在堂前磕头烧香的人，是在祭祀鬼魂。
我随彦青穿梭在人群里，目光落在他的一身白衣处，我竟有从未有过的喜悦，原来人世，如此热闹。
那时候我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河灯初放的时候，我伏在彦青的耳边告诉他我喜欢他。
可我还未等到他的答复，我便被凡间的道士捉了去，那时一道强波御风而来，生生的把我和彦青震开，我连连后退了几步才用仙术稳住身型，而彦青，明显是受了伤。
再然后，我就被带走了，那道士不知是用了哪样法宝把我的仙力全都封住，他将我困在凡间的一处密林里，里里外外布了三层结界。
我就在那密林之中度了十日，日日煎熬，就在我快放弃抵抗的时候，体内一阵血气翻腾而来。
喉咙涌来一股腥甜，我抹去嘴角的血渍，云山方向浓云四起，我知道莫离剑定是被盗走了。莫离剑外有我用骨血结的封印，剑被盗走，想必封印是被冲破了，我受了反噬，这一身的仙力几乎失了一半。
这十日，我百般期待彦青前来救我，我在这密林之中几乎每棵树上都刻上了彦青的名字，可我等来等去，也没将他等来。
莫离剑被盗后，结界散去，我被封印的仙力也回来了，我虽觉得奇怪，可没想那么多，我独自再回到那时我和彦青放河灯的地方，可长河寥寥，我终是没见到彦青的影子。
随后我回了云山，蓬云阁里除了莫离剑被盗走，其它的一如往常，我寻着阵法内残留的气息，彦青的脸一遍一遍浮现在我眼前。
他在这云山之上的三个月，是我这百年里最快乐的三个月。
仙界常说，凡尘的人爱不得，因为他们欲望大过一切，为了欲望，他们可以不择手段，所以他们只配拥有不过百年的生命，而仙，则能千秋万世。
可我偏偏，还是入了这情劫。
彦青不会无故来这云山，他既来此，我便知道他是为了这山上的东西，可我万万没想到，三月的情谊，竟只值得他设计诱骗于我。
他将我带离云山，又托人施计用结界将我困住，这蓬云阁成了无主之地，他体内又有落雨仙草的灵力，破我的阵法，自是轻而易举了。
四
莫离剑是这云上的震山之剑，没了它，这山上众多的妖定会来抢落雨仙草，落雨仙草一旦被抢，那莫离我也就不复存在了。
强压住心中涌起的哀伤，我下了云上，打算去找彦青。
凡尘的人啊，总是自以为聪明，那莫离剑上有我的骨血，任是被彦青带到天涯海角，我也能将他寻到。
令我意外的是，彦青将莫离剑带去了战场，我寻到他的那日，他正挥着莫离剑杀敌，那时天边彤云密布，四处呼啸的狂风掀动着地上的沙石，他一身黑衣铠甲，周围一群提刀的士兵朝他群拥而上，刀光剑影之间，他一张脸上尽是血污，可那双眼睛里却是坚定得很。
我坐在城墙边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才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他周围的尸体便已躺满了一地。
我终是起身飞到了他的身边波澜不惊的看着他:“彦青，你当真以为，莫离如此好骗？”
他眼里先不可置信，然后是一种了然，到最后化成了一股浓浓的哀伤。
“对不起。”
他低下头，莫离剑上的血滴随着剑身没入地底。
“彦青，这莫离剑是仙界圣物，你竟拿来砍杀肮脏的人类？”
说罢，我催动仙术，将莫离剑唤醒，莫离剑瞬即抖动起来，挣脱彦青的手飞入我的手中。
“莫离，不是你想的那样？”彦青红着一双眼，声音有些发颤。
我心底一阵剧痛:“哦？那是哪样？”
“你当真把我当成了那云山上不懂世事的小狐妖？还会再一次任你欺耍？”
他还想再说什么，我当即打断了他。
“我莫离曾对你说喜欢，如今你欺我诈我，过往所有情谊，就此作罢。”
说完我转身便离开，留给彦青一个决绝的背影。
重新将莫离剑封印起来之后，我住进了小狐妖的洞中。
它倒是对我上心，日日为我摘来浆果露水，我想同它聊聊，可才开口便想起它无法言语。
“我倒是忘了，你还未成人形，无法开口。”
它伏在我脚边，嘴里呜呜的叫。
我心中沉闷得很，自然是懒得管它，任它哼叫去了。
我在狐狸洞里住了半月，那日我同往常一般在洞中昏睡，睡梦之中我感到脸上一阵湿凉，我睁眼醒来时，小狐狸正舔着我的脸，察觉到它不同往日的温和，我忽的坐起，云山肯定有人来闯了。
五
我没想到，彦青还敢上云山。
我一路飞回蓬云阁里，还在远处，我便望见彦青修长的身影驻立在院门前，他一身黑色绸衫，黑色长发松松绾起，察觉到我靠近，他回转过身来，四目相对时，他眸眼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伤情。
他清瘦了许多，五官比起当初更加分明，我望着他那副样子，不禁噗嗤一声笑开。
“怎的，彦青公子是被谁人抛了弃了，来我这云山诉苦的？”
面前的人眼中突生出一股无奈:“莫离，别这样。”
“你走吧，云山不欢迎你。”
我生硬着语气，目光峥峥的看着他。
彦青终是没走，我别无他法，只得躲进阁里不见他。
他不知使的什么法子，竟收买了小狐狸，每日拖小狐狸送信给我。
他在信中说，他盗取莫离剑是为了平定战乱，敌国请了鬼师练造鬼兵攻打他国，他不愿看到百姓被惨无人道的杀戮，所以只能出了这下下策来骗取我的莫离剑。
我终是没忍住问他，为何不直接向我求取？
他只告诉我，千百年来莫离剑未离云山，他怕求不到，只能骗。
我没再回信给他，压不住心中的怒气和失落，我让小狐狸送来许多酒。
那晚我将阁中的酒悉数饮完，醉意袭来时我一遍又一遍的问彦青:“你骗取莫离剑，我可以原谅你，可你骗了我的心，我怎能谅你。”
“彦青啊彦青，到底你是从未对我心动过。”
恍惚之间，我听到彦青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我心动过，那日我上云上敲响院门之时，你给我开门那一刹，我便心动了。你夜晚吓我时，我其实一直醒着，我当时想，这小狐狸怎么这么可爱，你在浆果树上救我时，我便知道你不是妖，我因护你中毒，是因为我真的不舍你受伤。河灯初放你在我耳旁说喜欢我时，我何尝不想同你就这样过完这一生，可是莫离，人生不如意之事如此之多，我背着责任，哪敢轻易圆满。”
我以为我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待我醒来时，我躺在彦青怀里，他看着我尚在朦胧的双眼唤我:“莫离。”
我想起身挣脱他，可他将我抱得很紧，我竟一点力气也没有。
“莫离，我爱你。”
他望着我的眸眼，眼底的温柔化了一片。
他有些缥缈的声音传到我耳里，我突然控制不住抱着他哭出声来。
六
彦青留在了云山。
他整日陪我在云山上游耍，我们去摘浆果，然后酿酒，他背着我去落云泉里取泉源之水，我带着他四处捉拿妖兽，夜晚时，他会坐在琉璃树下给我讲凡尘的故事。
他陪了我两个月，两个月以后他向我道别，他说莫离，凡尘里有我不得不去处理的事情。
我早知道他待不了多久，没有多难过，我让他即刻下山。
当然，我可没说我不会悄悄跟着他。
山下早已变成另一番景色，我所到之处，竟无一个正常的人，处处是流民，他们个个面色漆黑可怖，四肢无知无感，一双眼似血般红艳，如此阴气沉沉的氛围将我吓了一跳。
我跟着彦青来到一出院落，只见彦青朝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跪下。
那老人，正是之前打伤我的道士。
“师父，彦青不孝。”
那老人沧桑着声音缓缓开口:“彦儿，如今我国子民个个身中奇毒，生灵涂炭，为师叫你回来，你可怪为师？”
“彦儿不敢。”
“那云山上的落雨仙草可解百毒，彦儿你务必将它取来，救黎明百姓于水火。”
听罢我即刻回了云山，我知道，按彦青的性子，落雨仙草他是要定了。
很快，彦青便返回云山找我。
他风尘仆仆的赶来，看着我的眼神有些犹豫，但片刻后他便朝我开口：“莫离，我若是向你讨落雨仙草，你可愿给？”
我敛起哀伤伸手抚摸着彦青的脸无比坚定的告诉他:
“彦青，莫离愿给。”
听到我的答复，他一把将我搂进怀中，我感受着他的气息和心跳心想:“彦青，只怕这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个拥抱了吧。”
世人都知道这云山之上有莫离剑和落雨仙草，世人都知道云山上有一个守护仙，可世人不知，云山之上的守护仙，就是落雨仙草，千百年来落雨仙草修成人形守护着云山，彦青要落雨仙草救人，我便赴死成全于他。
“彦青，你先下山，明日落雨仙草自会送到你手上。”
“好。”
彦青吻了吻我的额头，我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
次日我到了和彦青约定的地点，我化出本身飞离到空中传音给彦青:“彦青，用莫离剑将落雨仙草碾碎，再施法将落雨仙草碎体与水融合，我到时自会助你将水势化作雨势，雨到之处，万物将得以复生。”
彦青丝毫没有怀疑，他快速接过莫离剑，劈剑朝我砍来，在剑气的震动下，我的躯体很快化作碎末，彦青顺势将水流引来，我驱动法术将自己与水融合，雨水落下之际，便是我幻灭之时。
七
两年之后。
我在云山上醒来，一身的仙力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这副残存的躯体，每日漫无边际的修炼。
彦青师傅留下一封信在阁里，我醒来时，小狐狸正守在我身边。
信中说，彦青在最后时刻发现我便是落雨仙草，可那时我的本身已所剩无几，情急之下，他用全身的精血相偿保下我部分仙识。
彦青的师傅为了救彦青，将他送到了遥远的山外之巅高人处。
信未看完，我的眼泪早已落下，如今我不知彦青人归何方，我想去找他，可我离了云山，便只是一团雾气。
八
你等过一个人吗？你看过苍山老去吗？你燃起期翼又回归绝望过吗？
未遇到彦青以前，百年之久于我不过尔尔，遇到彦青之后，十年，我仿若过了十世。
等他的第八年，百年不落雪的云山下了一场漫天大雪，我领着小狐狸立于白雪之上，凌冽的风从我身体里穿过，我忽的想起彦青的素白衣衫，那时我觉得凡尘热闹，可如今，我竟只觉得人间如此寂寥。
等他的第九年，我终于离开云山也能维持人形，我下了山，四处寻觅彦青的消息，可到头来，皆是一场虚无。
等他的第十年，我日日垂坐于琉璃树下，日落云升，花开叶落。
我终于在一个午后，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响起。
“莫离，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