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采
“我的那个人,他常对人说不爱我”。断指的薛姑娘这样说着:“他说他实有苦衷,他和我从有见过面,怎会得有了感情呢。”
伊顿然说住了,似略带涩的神气,接着又说道:“但是我却爱了他……。这是当我八九岁的时候,他到我们村里来,有人告诉我:‘这是你的丈夫’。我很觉不自在起来,抬头闪了一眼,登时低下头了。以后他每次来,我便躲在房里,也没有那个说这是不应该躲的。
“那回他或者不能认识我,因我们这里女孩子是很多的。我却心里跳动得利害,又不能走近他去。但我不知何故,便陡觉爱着他了。以后我便常常记起他的模样,一直到我的现在。”
伊又似乎顿住了。伊只是沉吟着,差不多要下泪的样子。然后才又说下去:“光阴过的真快!我们都一年一年的长大了。他便到了远方去,不常来到我们这里。但我总是记着他,有时还梦见他归来呢。”
“后来便有人说他是不爱我了。这个不幸的消息,我初听着时,虽然害怕,但总不相信。我决不疑心他,我只觉他是可爱的。”
“接着这消息越传越确,家里都替我担忧,我的父母更非常恼怒,但我只怪他们是多事。”
“忽然我们接着他寄来的一张像片”。伊不觉用手按了座旁的抽屉一下,接着说:“这使我暗暗惊喜,他们也都出乎意外。像片上并不是我所日夜记着的模样,他是出落得更端整了。”
“自此以后,毁谤的话也少了。我把这张像片,悄悄带回了自己的房里。一人坐在灯下凝神,并不住吻着他。但我最不能忘怀的,还是那小时亲见他的模样。”
伊面上现出满意的颜色,忽又沉静下去,说:“不幸的消息,终于来了。他直写信给我父母提起我的事,说他实不能爱我。这回大家便都在屋里慌乱着,我的父母更愿舍着性命,誓不甘休,同时我出着眼泪;我也便呜咽的哭起来了。”
“我的唯一的方法,只盼望他回来,但他以后竟每年都不归了。我还是原谅他,并不相信真有什么变动。”
“于是便纷纷猜测起来。有的说,他是嫌我没有受过学校的教育。我以为不关这事。现在到了学校的女子,难道真算受了教育吗?也不过多认识几个字罢了。”
“又有人说,他是听见我穿了耳,裹了脚。我想这也不关紧要。这与现在的烫发束胸,又有什么两样呢?至于女子该不该装饰,是否再妨及肢体?现在还不定呢。”
“照我自己想:至多只可说是我和他太隔阂了的原故。我推测他定是常感着枯寂,怅惘。这种无谓的男女界限,确是我们乡里很普遍的陋俗。所以我听过别人说:‘在未婚以前的见面,另饶一种情趣,万不可略过的。’但我又有什么法子补救呢?”
“不过我还是爱着他,即令得不到他的同情。我只是专注他,无论有什么危难,我也甘心。但是一切的事,无可挽回的,便是无可挽回的。终于他对我们再三表示诀绝的意思。”伊眼眶一红,一手伸出,悲咽的声音说道:“我便在那时断指自誓了!我是决计偏要爱着他,一时出于无可奈何的举动。我的父母都不提防我,因为在他们面前,我对于自身的婚事,从不曾开口表示过半句。”
“如今我是绝不存什么希望了。我虽常常伤感,但也很觉安心下去。我断指过后,听见他对人说:‘我不爱伊,还是不能爱伊;伊要断指,也只好听由伊去断指罢了。’许多人都咒诅他这话说的太忍,但我却原谅他,是合理的。他不肯用虚伪待我,这正是他可重的地方。我的自誓也并不为了盼望他回心,这事我是认为不必勉强挽回的。”
“还有许多人说我太傻,这话可也不对。我是这般想着:‘他不爱我,只要我爱着他就是了。’他是无从干涉我意志的自由,譬如我不能干涉他意志的自由一样。”
说到这里,伊稍稍整理着衣角,又说道:“我既有了我心爱的人,便可以安稳度过一生了!也用不着再去找我所爱的。至于有些人便说我是受了旧礼教的熏染,那更不值一笑了。
“这事差不多闹成法律问题,又有主张诉诸舆论的。当我在医院的时候,报纸上都纷纷议论,我们两家也彼此责难不了。但我绝不相信舆论和法律,能解决这种问题。换句话说,便是各人内心的主见,一切成例和旁观人是无从悬想的,所以别人所说的话,我都认为不对。干脆说吧,我以为关于男女之私的事变,总是礼义所不能格,法律所不能禁,更无从论是非曲直。若果情所难已,便是心之的所安。我这话后来只有我的父母略略首肯呢。”
“我现在心上还有一个他存在。并很爱护他寄来的这张像片,这就算是我一生的哑伴了。使我尤其耿耿的,便是那最初对他的一见!”伊含笑看着自己断了指的手。
一九二三·七·二一
(原载1924年3月10日《文学》周刊第1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