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大唐的诗人作品,你会发现这些人有个共同主题是:愁烦郁闷。
李白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杜甫说:“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白居易说:“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就连一向豪放的王昌龄,也写:“岭色千重万重雨,断弦收与泪痕深”……至于贾岛孟郊李商隐这多愁善感三兄弟,更是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如果唐朝有比惨诗词大赛,从初唐到晚唐,还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惨的难分伯仲呢。
只有一个人,他的人生字典里没有郁闷,他的诗集里也不见烦愁,成为了唐代诗人里的另类,主打欢乐赛道。这个人就是一生嘴硬的刘禹锡,人称“长安最强嘴炮王”。七年学会写诗, 一辈子没学会如何闭嘴。
不闭嘴的后果很严重,就是给文学史留下了好多经典名篇:《陋室铭》、《秋词》、《玄都观桃花》。也给今天的中学生写作文留下许多表达正能量的名句:当你写困难,你不能只写困难,而是要写“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当你歌颂秋天,你不能只歌颂秋天,而是要写“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潮”;当你住的房子不大时,你可以自嘲“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当你形容事物的辩证关系时,一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就能让你既哲学又文艺......
每一个被要求写“积极阳光正能量”命题作文的中学生都懂,这些句子的含分量,拿来一用,就是一个点睛之笔。
乐观到有些如此鸡汤的人,是不是因为他的一生超级平顺?不,绝不。
刘禹锡的人生起点,是普通人不能比的,他19岁就学有所成,游学长安,22岁进士及第,成为国家公务员,大唐上一个同款的年少有为诗人还是王维呢。和他同一年出生的白居易在29岁考上进士,就在白居易刻苦学习学到视力模糊的时候,刘禹锡已经一路青云直上,从监察御史做到国家农田水利财政部长,当时不过也只有33岁。
别人三十而立,老刘三十登顶人生巅峰。
身在巅峰,就要做一些大事。很快刘禹锡参与了唐顺宗上任后的朝政改革,主张加强中央集权,反对宦官专权。但是这场仅仅持续了100天的改革最终以失败告终,刘禹锡的政治生涯也随之急转直下。
此后的二十年,刘禹锡就开启了一路被贬一路高歌的模式——官场虐我千百遍,我对官场做鬼脸。做鬼脸的方式,就是写诗啦。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改革者要付出代价,和刘禹锡一同改革的小伙伴们死的死,贬的贬。刘禹锡的代价是滚出长安,滚的越远越好。当他好不容易快滚到被贬低时,又接到传旨,继续被贬连州,连州尚未到任,又被贬至朗州。和他同时滚出长安的还有他的好兄弟柳宗元。
报到地点一变再变,到地方后,已经是秋天了。一般人的心情一定是极度低落,我猜老刘也是,但是他偏偏不说,他提起笔,写了一首千古名篇:《秋词》——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潮
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秋天悲伤逆流成河吗?不,在我这里,秋天有晴空,有碧霄,有白云,还有飞鸟群。
论逆商,他的好兄弟柳宗元就差了些,大概是同一年冬天,同时被贬到永州的柳宗元写了一首十级孤独的诗《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冬天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鸟也没了,人也没了,全世界只有一个我,独自悲伤。
别说这两兄弟还挺互补。
做个打不死的小强,真的很赚。至少让一路艰辛中有晴空和诗意。出差外地的日子一过就是十年。
815年,看似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刘禹锡奉召回京,那年他已经是一个43岁的中年人。
你以为中年人最擅长的就是闭嘴,错了,老刘不会。回到长安没多久,刘禹锡和柳宗元一起去玄都观看桃花,看着人来人往,想着奸臣当道,刘禹锡又忍不住了,回去就提笔写了一首诗《玄都观桃花》——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表面写桃花,实际上是讽刺当朝权贵:你们这些人,都是我老刘离开后才上位的!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来和新皇帝就没啥感情,还敢讽刺人家的干部队伍?叫你嘴欠,贬!继续滚出长安去。
顺便说一句,柳宗元仅仅陪他看了个花,也一起被贬了,老刘不仅学习第一名,嘴欠第一名,连坑兄弟也是第一名。
要说柳宗元和刘禹锡这对同时入职的难兄难弟,他们的友情比白居易和元稹更为感人,一直保持着共荣共辱、同进同退的节奏,据说这次刘禹锡被贬到播洲,那地方不仅偏僻荒芜,还充斥着有毒的气体,是柳宗元求情要求他和好兄弟交换被贬地,朝廷才开恩让刘禹锡去了连州,而当柳宗元去世后,是刘禹锡将他的儿子带在了身边抚养成人。
苏轼有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如果和他同样矿达的刘禹锡穿越到宋朝看到这首诗,一定要和他较个高下:小样,哥们儿长达23年的被贬,朗州 、连州、夔州 、和州,比你还多一州。
毕竟,论口才老刘啥时候输过!比如这首《陋室铭》,就是专门用来爱气人的。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可以调素琴,阅金经。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
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如果不了解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大概老刘停留在人们心目中的就是一个有点爱吹牛的形象,住个破房子还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还自比诸葛亮、杨雄,这不是唐代孔乙己是什么?
然而这首诗背后其实有一个“遇到职场小人怎么办”的故事。
刘禹锡做和州县通判时,当地县领导听说他是被贬官而来,便横加刁难,先是安排他住在城南门。刘禹锡一看,远是远了点,但是面江而居,于是写了幅对联贴在房门:“面对大江观白帆,身在和州思争辩”。这个举动气坏了知县,于是又将他的住所调到了城北,大三居江景房也变成了一间半,嘴欠刘禹锡又写了一幅对联:杨柳青青江水边,人在历阳心在京。
于是,刘禹锡不得不再次搬宿舍,这次分给他的,是一间只能容下一床一桌一椅的房子。
别人考口才吃饭,他靠口才实现消费降级。
还写吗?写!搬家不移志,搬到哪里,我就写到哪里。在哪里跌倒,就再在哪里跌倒一次。于是刘禹锡提笔写下千古名篇《陋室铭》。不内耗,不卖惨,不郁闷,有仇当场就报了!
826年,刘禹锡同学23年的被贬生涯终于毕业,56岁的他被召回了京城,回京路上,当他和白居易在扬州相逢时,写下一首诗,为自己的大半生做了一个总结:
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
没有消沉,只有释怀,没有悲愤,只有乐观。正是:嘴有多欠,贬得就有多远,心有多大,活得就有多潇洒。
人们的印象中,李白永远是白衣少年,王维一直是儒雅中年,杜甫则像个悲苦的老人,只有刘禹锡,永远是那个调皮的老男孩,再过几千年,如果那时的人们还读古诗词,想起刘禹锡,依然是仿佛有一个调皮的老男孩站在那里,笑嘻嘻地说:来呀,你来打我呀!
我就喜欢看你们看不惯我又干不掉我的样子!凡是打不倒我的,必将使我更加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