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红楼梦中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旧时年少，所通之术不多，学习上更见平庸，闲暇背书也是一曝十寒。我最喜欢的还是看小说，相比自由活泼的文学素材，我偏向现实化的文字，就因为着重点在写人，在写幻灭，很有哲学的气质。社会易迁，人生易古，而古典小说恰好满足了我所有的阅读需求，因此我看古典小说看的重，更看出它其他小说所不具备的好处来。倘若要将《红楼梦》与《战争与和平》或者《呼啸山庄》作比较，除去文化环境的影响不提，我当然还是觉得中国的小说好。古典小说的吸引力在于以有限或是拘谨的篇幅创造无限的思维空间，在崎岖的环境中填满生活的遗憾。既定的社会格局与独立的人生追求之争是其中最显著的矛盾，异国小说当然也有，不过没有完全客观性的描述，因为心理描写高产的症结，不算一流。我崇尚留白的作法，简练和隽永向来是高等技巧，比如《纯真年代》结尾阿彻尔的不辞而别，《雪国》结尾叶子的坠楼身亡，要想在最后一步抢救一本小说，类似的风格无疑别开一面。
初识《红楼梦》是在童年的背影上。五年级语文上“凤辣子初识林黛玉”，老师特别提出四大家族的人物关系谱，门外汉当然头晕目眩，我是头昏为度，尚有余兴。一个表兄妹的恋爱悲剧，算是古希腊欧里庇得斯毕生追求的理想作品。据美国某心理研究机构表明，人大部分的阅读欲是因为爱情，于是再差劲的人生都有一个完美无缺的精神口号，就是向美。体验无果当然自己心理异常，谁都不会肯承认。我自然也不例外。
年仅弱冠的马尔克斯曾看到一则文学危言，大意说环顾当下，文艺俱糜，巴洛克时代早已谢幕。在借读同寝的《变形计》后，他决心创作一部旷古奇书挽救这个危机。我十分钦佩他的勇气与鸿志，那该是一个多么孤独，敢与命运为敌的战士呀。
01
《红楼梦》完全是很多的选择题，纠结与恐惧感时刻跟随思想，也许稍微差一点小心，这个梦就会醒，像脑子里装了个定时炸弹，无时地敲打一声，暗示生命只许给我这么多。拆解的过程中唯一的办法是转移。我最初的兴趣本不在于考证，但是看得越深，越有种详谈的必要。凤姐的判词、金麒麟的伏线、宝钗的灯底、麝月的花签，主题非常隐晦，作者当然高明，借故不说。
甄士隐的《好了歌注》辞曰“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脂砚斋批“贾赦，雨村一干人”，没有说到贾政，但是有贾珍的波及面。第七十二回林之孝告诉贾琏雨村贬官一事：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咋们，宁可疏远着他些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老爷”是暗指贾政，雨村的恩主。贾琏夫妇的院落紧挨王夫人院，替王夫人办事，还算贾政一支。但是获罪的名单没有贾政，是否看在元妃的荣光，还须待定。可是续书的结局写“贾珍、贾蓉、贾赦”获罪发配，宁府被抄，尤氏婆媳逐户，而荣府还能屹立风雨，不叫人生疑也生虑。贾琏官居同知五品，贾蓉监生六品，都可能是抄没对象。贾赦褫爵，发配海疆充役，没说儿子，也主要是贾琏没有政治冒险，不兴连坐制。东窗事发的导火线应在古扇事件，贾琏也属于受害者，贾政不知，其时贾雨村遭黜。在这点设计上，将贾琏夫妇改作贾政羽翼，免遭囹圄，不失为壮举。前面就有伏线，赶了趟千山万水，遥遥相望。
小红和贾芸的暗恋迎合“绛芸轩”的斋名，理所当然的恋爱场所，比如巴厘岛、爱琴海或者济州岛，风光旖旎，爱情的集散地。取名不限于想象。卜世仁谐音“不是人”，一种深切的嘲讽语，凤姐二哥王仁，谐音“忘仁”，代表这人凶险恶劣，卖巧姐的事接不到上部，难以成立，倒是贾环贾芸是主谋。丫鬟的名字自然各具特色，适应主人精神取向。贾母的丫鬟名字辉煌为重，鸳鸯、琥珀、翡翠、玻璃，王夫人富贵为重，金钏、玉钏、彩云、绣凤，宝玉诗意为要，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绮霰、檀云等。钗黛身边安插莺儿紫鹃，两种飞禽名，一个是幽怨的“莫教枝上啼”，一个是悲彻的“望帝春心托杜鹃”，令人怃然。
02
十九回，宝玉下访袭人，回家时，还是花自芳抱出宝玉下轿上马，此处宝玉身高存疑。第九回写宝玉进学，都是李贵等贴身小厮代劳，没写这条。后文补叙宝玉的嗜好是爱红和鄙视文官，想来屡次官场应酬，枯坐终日。第十九回文字奇多，占了六七页篇幅，从看戏下来到下访袭人又到夜里婉劝，次日和黛玉说笑“林子洞”，写的很细，回内交代撵茜雪一事。脂批埋下狱神庙探宝玉一节。然在第四十六回鸳鸯抗婚，鸳鸯道：“……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终篇没有可人，只有探秦氏病时，顺带一笔宝玉的丫鬟，有个媚人，一字之差。显然散佚的前文仍有漏洞，这里也没删干净。第五十二回，平儿道：“那年有个良儿偷玉……”良儿不过是染笔，只留下个倩影，也是作者的技巧过人。
第二十八回宝玉制药，对黛玉说：“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这里说凤姐，二姐姐岂不跟迎春犯重？
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贾珍命令管家林之孝带班，只将闲杂人等一律支开。此时林之孝还算 是宁府人。宝玉养伤期间，“周瑞媳妇、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常来往的，听见宝玉挨了打，也都进来”，她们才是荣府掌事。可是凤姐泼醋以后，鲍二家的自尽，林之孝家的赶来传信，除非她是荣府人，夫妻两地分居，暂且才说得通，否则这件事义务不在她身上。
宝玉的笔名向来繁多，先前的“无事忙”、“绛洞花主”（庚辰本作“绛洞花王”）可能来自早本。海棠社里的菊花诗，宝玉赘的款是“绛”字，誊录诗句时，笔名又代改为怡红公子，前面没提。
第三十五回末，宝玉听得黛玉在院内说话。忙快请进来，到了下回首，内容已佚。
第三十六回，王夫人探问凤姐府内月钱的分配，要求给玉钏、袭人拔薪，前面“薛姨妈母女与林黛玉等正在王夫人房里大家吃东西呢”，后文未提三春，把王夫人照管的自家闺秀也落下了，这个等字也只有宝玉。凤姐没吃西瓜，吃的西瓜自是后添。
宝玉挨打后，贾政门生傅试也遣人来探望，独不见湘云，此刻她已在蘅芜苑处，昨天才接来。次日黛玉窥视到“贾母搭着凤姐的手，后头邢夫人、王夫人跟着周姨娘并丫鬟媳妇等人都进院了”，哭得更厉害，没料到凤姐在侧，如此奉承讨好，隐匿得影都看不到，更悲叹身世无依。此后也不见湘云探病，可能是“仕途经济学问”余波未平，避免再见。同回稍后，点明“忽见史湘云、平儿、香菱等在山石边掐凤仙花呢”，把湘云置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更可疑有这层涵义，因为平儿香菱都为妾室，来访外男亦损清徽。
第三十五回，莺儿主场时“玉钏便向一张杌子坐了，莺儿不敢坐”，令人联想到宝钗，诗书礼仪，毫无缺失。故而丫鬟熏陶最深，也正统延续着，代表一个人的修养，外则是传播礼教，以显尊卑。同回，宝钗对薛蟠的戒训与贾母责怪贾政的口吻一致，作者移植了过来，没有改动。
第三十九回众人赞赏平儿，连带一笔贾珠的内室。贾珠去世后，不耽误她们的青春，只有李纨守孝。探春改革前夕提起，贾母身边也有几房姨老太太，都算陈人，养在外头的给过二十两祭礼。不过贾赦讨鸳鸯失败后，下重金八百两买了嫣红，年十七，大约同《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相仿，十三岁就能裁剪，不然身价百倍于丫鬟也招忌。八百两太过浮夸，赵姨娘周姨娘的月钱是二两，王夫人二十两，这样高价不亚于一幢美国阳光地带海景房。
第四十六回写鸳鸯抗婚，穿插赖尚荣的庆功宴，赖嬷嬷是赖大之母，贾府世仆，可能是贾敬奶母。集资办凤姐的生日，“那赖大的母亲等三四个老妈妈告个罪，都坐在小杌子上了”，尤氏凤姐在地下服侍，可见身份高贵。焦大醉骂“管家赖二不公到”，赖二算宁府的人，赖大也算，赖嬷嬷只专诚来请荣府的人赏脸，之后邀竞下人。当然她宅邸最可能在宁府之后，小花枝巷一带，稍比民居显绰，外加孙子高中，自然有闲置花园的资本。
03
《红楼梦》最大的潜规则是大家都知道袭人是宝玉的准妾，噤口不犯。因为经常出镜，也让我们不禁好奇她的长相。第二十六回贾芸探宝玉，看见袭人“细挑身材，容长脸面，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是首次描写。容长脸面不过是大众脸，小红也是，只算五官端正，作者写美貌向来直接。当然美貌要留给晴雯，这里有压制。这句只看出她的身影，不见内容。湘云酷穿男装，偏男性化，心直口快，贾府人尽皆知。然对于这位金钗，美感并不很好，第四十九回描写群芳贵族冬装配饰，华耀非常，凸显邢岫烟的寒酸。湘云最后到场，“蜂腰猿背，鹤势螂形”，都不是规整之词，好像体格发育不全，不在美女之列。
白雪红梅的主角是宝琴，从小出国，一个王昭君的后继者。不知道读者看到宝玉跟她跑在前面，也是双姝做何感想?大红猩猩毡是贾府旧物，所以宝玉出家也带着。
文字：秋练
编辑：痴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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