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淑华的时候,我儿子八岁,读二年级,她儿子七岁,读一年级。她每天接送孩子路过我家,我店里不忙的时候,我俩一起走,忙的时候,她就带上我的儿子。
淑华家里人口杂乱。有公婆、未婚的大伯子、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单身男人(不清楚他为何长处她家),再加上淑华她们三口人,九口之家很热闹。
淑华的公公人称老李头,六十多岁,因为常年和老伴清早赶个驴车拉居民垃圾,风吹日晒、灰头土脸,所以比实际年龄苍老。
李叔和李婶是半路夫妻,李叔没有儿女,帮李婶抚养大儿子李凤楼,并给他娶妻生子。
李凤楼就是淑华的丈夫,外号: 大炮。
淑华性格开朗,爱说爱笑,又非常会持家过日子。大炮有点懒惰,脾气不太好。
我以为这就是比别的家庭人口复杂些的普通日子罢了。相处长了,才知道淑华过的是什么样噩梦般的日子。
大炮说是社会的混混,又混不明白,在外边没钱了,或是情绪低落了,回家就拿淑华撒气,非打即骂。
淑华一直都忍着,她家的邻居经常拿她家的事当谈资。
我和婆婆都知道了她的苦楚,但是她从不提起,我们也不好过问。
有一次淑华发烧在炕上躺着,被回家气不顺的大炮一顿擂,淑华的公婆眼瞅着,也不敢劝阻(大炮气头上谁都不惯着)。
大炮扬长而去,她的公公叹息着给他买药、买吃的。她婆婆永远是那一套:“熬着吧,孩子大了就好了,”
淑华很少哭,也不怨天尤人,只说:“日子太穷,他太要面子。老人也不容易,尤其是继公公,为这个家,吃苦受累,好吃好穿的没有,净跟着遭罪了。等公公年老了,我一定好好赡养他”
有一天天刚擦黑,我蹲在院子里给花换土,就听大炮和一个女人说笑而过。我家院子是榆树墙围城,外边看不见我。我直腰望去,大炮和婆婆的同事边姨挎着胳膊嬉笑而过。
我撇撇嘴,边姨五十多了,丈夫死了,女儿都快赶上大炮大了。两人不知道是偶遇还是有猫腻。
淑华偶尔去做家政,挣得辛苦钱都落在了大炮的手里。
有一天下午送完孩子,淑华来到我家,我正奇怪她会来闲坐,她总有做不完的家务。
她忽然掩面大哭,我和婆婆连忙问她:“怎么了?”
她说:中午大炮回来拿刀扎在了她的腿上。
我和婆婆大吃一惊。婆婆赶紧说:“那快上医院吧,可不能马虎。”
淑华说:“不用,我皮肤愈合的快。”
婆婆给她简单处置了一下,刀口不大,看来大炮是吓唬她为主。
她泪眼婆娑,无尽的苦摆在脸上。
她说:“大炮和边文红勾搭有一段时间了。那个老太太给他钱花。”
婆婆惊讶的问:“那可大他二十多岁呢!这个老边,不干好事,这不破坏人家家庭吗!”
淑华哽咽着说:“只要他不回家胡作乱闹,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我和婆婆无言以对。
她的生活要求如此之低!
有一天傍晚我去找孩子,看见好几个人在淑华家门外偷听。屋内淑华哭喊、惨叫。一会儿,淑华的婆婆跑出来,向邻居借了三十块钱,又跑回家。过了一会儿,大炮骂骂咧咧的踢开门走了。
淑华的娘家在附近的城郊,当初两人成家一直在娘家居住,为了孩子上学,孩子六岁才回到市里婆婆家。
那时大炮只是脾气有些急躁,没像现在这样蛮横。
一次,我让淑华陪我去办事处办事。我们委的主任看见淑华,问她:“你还没离婚呢?”
那么多人齐刷刷地看向她,淑华脸色通红地低下头,没说话。
淑华的儿子三年级的时候,淑华为了贴补家用,去街上一家装潢商店打工。而大炮对她的态度愈演愈烈,乱搞女人、打架斗殴,回家发疯,谁拦着打谁。
淑华经常鼻青脸肿。
一天晚上下班,淑华对老板说:“明天我要去外地了,这个家,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如果大炮来找我,你就说我请假了。”
老板很同情淑华,多给了她二百块钱。
第二天早晨,淑华像往常一样出门,直接去了火车站。
大炮第二天才知道淑华夜不归宿的消息,找到装潢商店。
老板爱理不理的说:“她只说家里有急事,请一周假。我哪知道她咋回事!”
大炮急了,这多丢人呢!媳妇跑了,这还了得。
他放下一切活动,疯狂的找妻子。终于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城市找到了淑华。
淑华在一家小学生托管班里打工。她每日接触这些孩子,非常想念自己的儿子,偷着往娘家打电话,问孩子,让大炮找到了蛛丝马迹。
大炮找到淑华时,淑华正在给长托里的孩子洗衣服。大炮进屋就给淑华跪下,边抽自己的脸边给淑华道歉,求淑华原谅他,回家好好过日子。
托管的阿姨也劝淑华跟他回去,说:“给他一次机会,就是犯人还给改过自新的机会,何况是过了十几年的丈夫。而且还有那么大的儿子,好好过,过不了了,再来。”
淑华心一软,就跟他回家了。
全家人都很高兴,公婆都哭了。
没想到,第二天傍晚,大炮阴沉着脸从外边回来,进屋就把淑华踹倒在地,扯掉她的衣裤,把她捆绑在暖气管子上,用皮带抽,用烟头烫,用刀尖划。
淑华声嘶力竭的惨叫,传出很远。任谁敲门,大炮就是不理。
淑华的九岁儿子偷着去小卖店给姥爷打电话,求救!
淑华的爹赶来。敲门,只说: “上次你去派出所报淑华失踪,派出所让你去销案。”
门开了,淑华浑身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已经昏过去了。
淑华爹抱着女儿失声痛哭。接到淑华爹报警的警察也进屋了,看见大炮的暴行,非常气愤,把他拷走了。
淑华起诉离婚。虽然 她住了二十多天院,但是她身上留下了永久褪不去的伤疤。
法院开庭的时候,大炮已经从拘留所出来了。淑华一直躲着他,在法院俩人才见面。
大炮知道淑华爱儿子,所以他就要孩子。他还以为淑华还向原来一样没办法狠下心放弃儿子,可是这次九死一生的淑华只要离婚,什么都放弃。
大炮这回慌神了,又是痛哭流涕,又是磕头作揖。可是淑华心意已决。
房子是李叔的,俩人也没有啥财产,法院当时就判离婚了。
法官知道大炮的人品恶行,判完后,对大炮说:“还有些程序需要你了解。”
法官这边和大炮说着话,那边有人带着淑华赶紧走,送出门口,对她说:“你直接坐火车去外地他找不到的地方,他的性格很变态,什么都做得出来。”
大炮从法院出来就去了淑华娘家,没找到,又去火车站、客车站找淑华,没找到,疯了一样在家浑骂六绝、摔盆摔碗、暴跳如雷。
在李叔家住了十多年的那个男人走了,他单身的大哥也走了。家里老头老太太悄无声息的看着孩子,拉着居民区的垃圾。
只要大炮在家,孩子就一刻也不敢离的跟在老人的身后。早晨大炮没起床,两个老人要起早拉垃圾。孩子立马穿衣服背着书包跟在驴车后,到上学点了,他就去学校。如果周六周日,他就再坐驴车回来。
一个周日上午我站在大门外,看见李叔李婶赶着驴车回家,孩子把着车箱板站着,我说:“李叔李婶收工了?玉庆也去了?”
李叔停车和我说话,我打量着孩子,孩子面无表情。李婶未语,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我赶紧转移话题,说:“玉庆,下来找我儿子去吧,他新买的水枪。”
孩子仍然像没听见一样,茫然的看着前方。
李婶拍了拍孩子的胳膊,责备他:“你这孩子,咋这么没礼貌!问你话呢”
孩子耷拉着头,沉默。
李叔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脸上是灰尘,是愁苦。
我说:“孩子累了,快回去歇着吧。”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李叔李婶相隔不几日,去世了。只剩下孤独恐惧的小玉庆。
大炮把房子卖了,在淑华的娘家附近买了一个小房子。他经常打孩子,有一回把孩子的手指打折了。
淑华及她的娘家人没反应。
玉庆经常在外边站着、捱饿、受冻、不让上学。
淑华及她的娘家人保持沉默。
大炮首先失去了耐性,拎刀跑到淑华娘家作闹,淑华娘家一个弟弟还没结婚,很老实,父母更老实,但是看到大炮拿刀而入,对着儿子比比划划。淑华娘抄起一个空啤酒瓶子消到大炮的头上,淑华爹、淑华弟弟一拥而上,老实的一家人把大炮一顿胖揍,积恨已久的愤怒落在大炮身上,那还有个好!
淑华娘家又报了警。大炮持刀入户行凶又被抓走了。
淑华娘家向法院递交了大炮一系列虐待孩子的证据,请求法院变更孩子的监护权。
孩子改判给了淑华。
不久,我搬到别处开店,老邻旧居失去了联系。
几年后的一天,大炮偶然来店里,见到我,很意外,也很感慨,说:“还是原配的夫妻好!我现在变好了,也来不及了。”
我没接他话茬。他走了以后一直到现在没再见过他。
八年后的一天下午我在一家商场等人,远远的淑华笑着向我走来,我们俩亲近的仿佛没有分开这么久。
淑华更爱笑了。笑,很能感染人,我们没有生疏,只有亲切。
她在我家呆了一下午。
淑华在外边嫁的不错,老公没有孩子,在工地开塔吊车,淑华跟他学的开塔吊车,还有证呢。
老公很爱她,对她非常有耐性。
可惜淑华娘家这边就很不幸。先是淑华弟弟车祸去世,然后淑华娘病逝,淑华爹一股火脑出血,偏瘫了。淑华的儿子玉庆学习不好,在本市技校上学,三天两头的逃学。
淑华这次回来就是接父亲、儿子去她家。准备儿子上工地学技术,父亲送去老年公寓。
淑华说: 她觉得最遭罪、最过得不值的是李叔。
我奇道:“他,在那个家庭有你吃的苦、遭的罪多!”
淑华说:“你哪里知道其间的许多故事!”
李叔年轻的时候就喜欢李婶,可是家里穷。李婶长的漂亮,就想发挥自己的资源,可是嫁了三嫁,偏不遂己愿。混不下去了,就回李叔这呆一阵子,有了新眉目就又颠了。走三家,生了三孩子,大炮是最后的男人的,跟着她走南闯北,没读过一天书,却从小刁钻、聪慧。用李婶的话说:“若是有好人培养,大炮肯定是个人物。”
李叔习惯了她的漂泊不定,一直相信她早晚会鸟倦知还。
李婶是得了一场重病,无法再在外面游荡,带着十五岁的大炮回到李叔家长期落脚了。
两个老人相安无事地生活着,大炮却是什么恶毒、阴损的招子都浮现出来。李叔看不惯,数落他几回,他连李叔都打,李婶都骂,污言秽语、狠毒凶残、恐吓威胁,家里外头不分彼此。
可怜李叔等到了李婶的回归,也等来了一场噩梦。
淑华很遗憾没能照顾过李叔,老人没花过她一分钱。
我说:“我往你娘家打过两次电话,刚一提起你,就回答:打错了。我都听出来你爸的声音了。”
淑华说:“我们都怕了。而且这些年,我也想忘掉这个城市。”
我羞愧的说:“当初没有人帮你........”
当初淑华被毒打、惨叫,无人问津。
淑华说:“我不怪任何人,大炮那么歹毒,为了自己利益可以舍弃一切,包括孩子。谁犯得上惹这滚刀肉的麻烦。”
淑华和大炮一直没见过面,也从没联系过。
大炮在社区干过清扫员、餐馆送过餐、登过倒骑驴、送过水,穷困潦倒时社区照顾过。后来靠一些老年妇女混日子。
有一年夏天我和爱人去淑华所在的城市旅游。我对爱人说:“这个城市也许会遇到我熟悉的人。”
爱人说:“几率不大。”
遇见的几率不大,但是知道她就在这座城市里,不由自主的就觉得这座城市温暖、亲切。
心里千百遍翻转她的身影,只默默的祝福她: 越来越好,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