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误会,我并不爱你。我想着你,是的,没错,没日没夜地想着你,你的脸容,你的仪态,你的心情,你的故事。但是,别误会,我并不爱你。我只是一个窘迫的小作家。我躺在床上,脚丫子踩在墙上,身体蜷缩成了一个小球,感觉相当舒适。我把本子搁在胸脯上,若有所思地咬着笔套,手直直地放在了床上,手里的笔早已散落在了一旁。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洒到了我半边的床上,白色的床单上划了好几道笔划,还有两个字,那是你的名字。我带着耳机,听着你推荐的歌,想着你也会在听着这样伤感的歌,想着你该会用怎样碎裂的心去回忆过往那个让你倾心让你痛苦的人。然后我拿起了笔,在本子上写下,
“于是你把门锁好后,把钥匙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把所有可以反悔的机会都留给了回忆。你转身,深深吸了一口气,挺起胸脯,抬头看了看蓝色的天,眼泪流了下来。于是你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拖着行李箱,下了楼,打了的,赶往了车站。”
我的妒忌,我的揪心,终于也都减轻了些。想着你也会心痛,也会流泪,我释然了。但是不知为何,我想着你在赶往车站的的士里嚎啕大哭时却也跟着流了泪。这次我的眼泪并不痛,并不会让我啜泣,并不会让我颤抖。眼泪只是一两滴,轻轻地滑落在床单上,隐隐约约地打湿了床单的一小块,一会就看不见了。我想着曾经你也是那么的快乐,快乐得让人咬牙切齿。你的情人穿着发亮的皮夹克开着一辆轰轰作响的摩托车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搂着你的情人,长发随着他一加速飞扬在了空中。我可从来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一个画面。你笑得咧开了嘴。你的笑容对于我而言,在阳光下被定了格。阳光洒在你的脸上,长长的眼睫毛遮出了一道深深的阴影,落在你的眼矇里,像是我心口划开的几道深深的口子,幽黑得不见底。我的双腿无力了,一阵寒意侵袭了我的脊椎,然后就是我的嘴唇。我感觉自己的嘴唇失去了知觉,脑袋里也轰隆隆的响着。我看着你天使般的笑容,我想跑,却又无力抬起自己的双腿。我浑身暗暗地颤抖着,然后慢慢地张开了发白的嘴唇,自然地说道:
“你们好。”
你胜利了。在打败我这一件事情上,你做得很不经意,尽管或许,你从来都没这么想过。我生气地扔掉了笔,嘶吼着撕掉了本该属于你和你的情人之间的故事,过了一会却又跑回去捡了起来,轻轻地铺开在本子上。
“你感觉到房间的空气已经不够你呼吸了,就好像是这是一间桑拿房一样。你的耳背发着烫,腋下的一滴汗也悄悄渗了下来,滑落到你的内衣上。你的情人拖着你的手,把你拉到了他的身旁。这个轮滑的舞池里似乎顿时只剩下了你与他,似乎周围的灯光顿时都熄灭了,只剩下你与他周围的那展。你想依偎在他的怀里,你想他抱着你慢慢滑行。就在他把你拉过去的那一瞬间,你知道这是会发生的。你失去知觉般地将你身体的重量压在了他的怀里。”
我停住了,这种重量有多重?我不知道。所以我停住了。也许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要承担起一个女人的重量并不会很难。也许,那很轻。对于一个女人呢?也许那就是一个眼神吧?
“你感受到他的重量,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正在融化每一处他触碰过的肌肤,然后这种温度侵入到了骨髓,然后灵魂。你在梦魇里感受过这样的重量,你想起身,却只能无力地躺着。他是梦魇吧?亦或许,你渴望这样的重量。用身体的温度烧铸而成的枷锁,把你牢牢地锁在了他的眼神之中。你渴望他。”
我的眼神总是那么无力,轻飘,躲避着任何直接的对视。我的眼睛给不了那样的枷锁,自然地,我也不知道那副镣铐能有多重。我所知道的重量只是手上的笔。我知道要将这个故事翻到最后一页再拿起笔需要多少的力量,就好像笔尖渗出来的是你的眼泪。
“你把车窗摇了下来。风吹过脸颊把滚烫的泪珠吹成了一行冰凉的痕迹。一棵又一棵的棕榈树,一栋又一栋住房,一间又一间的商铺,一个又一个的路人,一段又一段的回忆都是你在逃离的东西。身后的种种一切已经不再是你的了,它们集合在一起构成了另外一个她。一个笑着,跑着,哭着,醉着的她。你嫉妒她的快乐,厌恶她的单纯,痛恨她的爱,可怜她的眼泪。你感觉她在身后追赶着你,挽留着你。你转过头对着司机乞求到
‘司机,麻烦你开快点。’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麻烦你快点。’”
我把笔停住了。我只知道你想逃离,却不知你想去哪。
我把本子放在窗边的桌子上,侧过身看着枕头上的花纹,渐渐地陷入了睡眠中。
-2
我很愤怒!不,应该说我很受伤。不,应该说,我爱上了你。所以,我会离开你,会的。我会坐上一辆车,加入那远处的车流,变成这个城市夜景的一部分。奔流着的光河,闪烁着,朦胧着,不安地离开这座霓虹点缀的城市。我是多么渴望离开。可是现在,我却只能看着城市上方寥寥数星的夜空,站在这十九层楼高的窗台前。我希望我能感受到窗外的寒意,我希望能听听夜晚孤独的低语,我希望这是一扇打得开的窗户。但是,不,我只能忍受着屋内众人的碰杯声,起哄声,笑声,咀嚼的声音,吞咽的声音,踩灭烟头的声音,快门的声音,新娘摆弄她金色手腕的声音。这一切融化在一起,变成嘈杂的电流声,变成了海水翻滚着爬上岸的声音。
“你感受着冰凉的海水嘶嘶地从你的脚丫旁滑过去,掠过你的肌肤,爬上岸,又滑回来,带走你脚下的沙子,又怯怯地回到深深的海里,然后你又往下陷了一点。你回头望了望他,呆呆地,惊愕地站在岸边。他的眼睛,你已经看不见了。海风迎面吹过来,撩起了你的发鬓,貼住了你的上衣,整个拥抱住了你,却又让你感觉无比的自由。
你干吗?快回来!他惊慌地大叫着。
他想跑过来。
别过来!
你转过了身,望着早已消失在黑夜中的海平面。你白色的衣服在黑夜里看起来异常的耀眼。”
我可以理解你,却又拒绝理解你,因为理解你让我的心刺痛。我并不需要来自任何人的怜悯,但我确实需要一双耳朵来听我大吼大叫,来听我嚎啕大哭。我想我可以跟他们一样大笑。我举起酒杯,致敬这对新人,我笑着,肆意地笑着,嘴角却颤抖着,抖酸了鼻子,抖落了眼泪,朦胧了这满屋吊灯刺眼的灯光。
“你望着飘满了夜空的孔明灯。”
它们从被点亮的那一刻起就有了确信的归属,它们所要做的就是不停地奔向目的地,奔向黑夜深处向它们展开的怀抱。
“你抬起了脚,继续往前跨了一步,然后又一步。海水摇曳着漫过了你的小腿,你的膝盖,然后大腿。你停住了。惶恐的感觉似乎从脚底黑暗的海中盤住了你,爬上了你的腿,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往上,揪住了你的心。你对着远处深深的海平面大喊着。
啊~!啊~!
你没事吧?!他想跑过来。
别过来!
你要把一个惶恐的你,不安的你,怀疑的你,受伤的你通通地都留在这漆黑的海中。你想爱他,你想的。你想着你还可以快乐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像过去一样。你想着变的只是你,只要把自己变回去,一切都还会是那么美好。你流下了眼泪。”
我把酒杯拿到嘴边,强迫自己张开无力的双唇。我讨厌喝酒,于是我一饮而尽。我想回到我那张书桌前,也许再写写你想逃离的愿望。可是现在婚礼还没结束,我只能回想着,回想着你之前的故事。
“也许,你确实把一个你留在了漆黑的海里。亦或者,也许,你也只是需要大吼大叫一下。不管怎样,你转过了身,对着他喊道
我爱你。
他朝你张开了双手。你朝着他奔跑过去,而孔明灯朝着夜的深处。”
我走在深夜的街道中,这里并不安静。商铺拉闸,车轮压着路面,女人的高跟鞋踢踏着人行道。路灯在我的头顶,我多希望它们能熄灭,好让我走在深深的夜里。我并不惧怕黑暗,我只是无法奔向它而已。
-3
我把钥匙掏了出来,却又呆呆地站住了。我不知道开门后我应该做些什么,面对这样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我想转身,却又不知道该去往何处,面对这样一个熙熙攘攘却又空空荡荡的世界。天刚暗了下来,所以还没到我强迫自己把耳机带上,在音乐声中睡去的时候。对面窗台上的女人也才刚刚挂起了她的围裙,而她的小女儿也才蹦蹦跳跳地跑到她的身边,望神地盯着她炒菜。楼下水果店的老板也才喊着快过来吃饭,吃完再去玩。路上的汽车也才鸣了几声笛。这个声音让我觉得很害怕,尤其是在秋天黄昏的时候。它回响在街道上行人匆匆的脚步声中,回响在相继亮起来的楼房间,回响在天边的绯红下,回响在我的心里。我还是把钥匙插进了门里,转动着开了门。屋里黑沉沉的,几张椅子散落在客厅。洒在茶几上的茶水已经干了,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痕迹。我走到房里,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打开了台灯。你知道我会嫉妒你的。
“这是一个秋天的傍晚。你对他说这样的季节总会让你特别想家。天边的红云,将暗未暗的天,来往自行车的铃声叮铃叮铃地徘徊在这小巷之间,这是一个会让人伤感的季节。尽管这里没有炊烟,但你总感觉整个小镇就像氤氲在朦胧之中。你说这有种哀伤的感觉。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继续说着小时候,也是在这种傍晚,放学回家后躺在客厅沙发上就渐渐睡着了。你说你可以听到父母的轻声呢喃,可以听到菜下锅后油和水炸开的声音,可以听到他们轻轻喊着你,起来吃饭了。你说你会搂着爸爸的脖子,让他把你吊起来,然后继续趴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你说你喜欢让他抱着你走到饭桌前,然后再把你放在椅子上。也许这就是这个季节的特点吧?你想他轻轻搂着你。你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静静走着,看着远处像是油画般的街道。也许他的体温会轻轻把你包裹住,在这样一个初秋的傍晚里。但是,你没有这么做。
他说他很抱歉。
你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头看着街旁跑过的几个小孩,有一个的膝盖上贴着创口贴。你想着他的抱歉。你想着孩子腿上的创口贴。也许,贴上了,遮住了,就应该继续奔跑,而不是停下来,撕开再看看伤口。
撕开,那也仅是另一种伤害。对于感情的伤口,也许每一个人都有一种去撕开,去报复的冲动。但是你望着天边渐暗的红云说,
‘不要再提了,让它过去好吗?’
他看着你,不知道你是否真的让它过去了。或许,他知道的,所以他有点失落地说,
‘好吧。’
然后跟在你身旁,静静地往前走。
我走到厨房,把水壶装满,然后打开了开关。不一会儿,煮开水的声音就灌满了我的内心,一阵又一阵,越来越刺耳。我看了看洗碗槽里堆了几天的碗,已经有一阵酸味了。所以我提起水壶,把热水浇到碗上,挤了点洗洁精到碗里,打出了泡沫,拿起了布,一个又一个地抹着。我知道我抓不住的东西有许多,其中有一样就是碗,我总觉得这象征着什么。每一次打碎碗,我总是会陷入一阵恍惚之中。这是一件奇怪的事。瓷碗落地碎裂的声音竟没有把我惊醒,而是让我茫然了。我蹲下去,恍恍惚惚地捡起散落的瓷片。我想着这样的声音,大概也会让你陷入恍惚中。
我当然无法理解当他狠狠地把你推到墙边时的那种愤怒。我知道爱有时会让人生恨,但是对于我而言,我无法做到将其中的任何一种进行宣泄性的爆发。我无法理解他那种压抑不住自己想张开双手将你掐住的冲动,我也无法理解你看着他愤怒,悲伤的眼神时的那种渴望,就好像这是一种解脱一般。
“他拽紧了拳头,手臂的肌肉紧绷着,抽搐着,就好像有另一个人要接管他的身体一样。你望着他,冷冷地问了句
‘你想怎样?’
他沉默着,他呼吸着。他挥起了拳头,重重地砸在你身后的窗户上。你听到了他的拳头落在玻璃上沉重的响声,你听到了玻璃碎裂的声音。它们从你身旁滑落,溅到了地板上,像是一场暴雨终于溅落到空寂的街道上。你听到了他的怒吼,回荡在你和他之间,
‘我没想怎样!!!’
你怅惘若失。”
我把碎裂的瓷片用纸巾包了厚厚的几层然后再扔到垃圾桶里。我想,纸上的血迹应该可以提醒环卫工人要注意一些。我走回房间。对面窗台的女人已经把饭菜端回了客厅,而她的女儿也已经把脸埋在了碗里。她的脸颊上沾了几颗饭。电视里正放着她喜欢的动画片。楼下水果店传来了孩子哇哇的哭声。我望着街角走过的人,想着你们间的沉默。
“天已经暗了下来,而街道也已经走到了尽头。也许沉默是不再可能了。你想要一个望不到边际的地方,于是你对他说,
‘我们明天去海边吧?’
‘好’。他说。”
我把台灯关掉,戴上了耳机,躺到了床上。我想念你。
-4
有时候我没有办法拿起来笔来,因为许多感情像潮汐一样拍打着心间的堤岸,强烈,却又是无法抓住的浪花。它激起一些思绪,然后就又退回到混乱的回忆海洋中去了。我并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通过什么方式筑起的这道堤。有时候,我觉得,它把我保护起来了。有时候,我却又觉得保护起来的那个我,很陌生。他不会受伤。但他也不敢扑向那迎面击打过来的浪花。想着这些,我把被子抱紧了些,伸了个懒腰,感觉很温馨。
我起了身,收拾了下出了门。最惬意的事就是所有的事情都失去了线索,不是想不起来,而是想不出来。我还是会一直想着你,想着你是怎样失去了线索,就像我的思绪一样,沉浸在漫无边际的世界中,找不到头绪。路灯,漫漫路人中与你相似的背影,擦肩而过。脚下,匆匆脚步里被打乱的节奏,恍然若失。扬起的衣角,上扬的嘴角,紧缩的眉头,笑声,出租车焦急的汽笛声,身旁匆匆而过脚步声,坐在便利店前那个人手指滑动手机的声音,还有拾荒老婆婆紧闭双唇的声音。我像是掉进了一个黑白的电视机里,它沙沙作响,画面闪烁不清。你会明白的,但是我却喜欢想象着你其实不明白。毕竟这样更像你。
“你还在想着昨晚想对他说的话,没有说出口。你想着,也许有些话就不用说吧。尽管你想说,但又觉得也许他不会懂,这让人痛苦。你在想着他描述的未来。平静,满足,依偎,只属于你跟他的天地,家,你想象着那个画面。你想跟他实现那样一个未来。”
有太多令人向往,令人沉醉的画面了。可是我不知道该用什么线索去编织它。它不能仅仅只是一个画面。
“
“嗯,挺美好的。”
“我们可以一起实现它。”
你沉默了一会。
“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是生气,失落,还是害怕。他转过身望着你。
“不知道?”
你望了望他,没有说话。你停下了脚步,想着也许要跟他说些什么。你想跟他说那很美好,我也想跟你一起实现。你想跟他说,可是我想,也许并不一定要那么美好。你想跟他说的有很多,关于未来的,关于现在的,关于过去的,可是你找不到线索。所以,你低下了头,呢喃着,
“嗯”
他望着你。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他没有再说话,转过了脸,看着前方。他觉得有点受伤,想加快脚步离开,但是克制住了。
你想停下脚步,但是却跟上他了。
你觉得为了跟上他,你在一点点地扔掉一些自己的东西。
”
我还是把该做的工作都做完了。婚礼上拍的照片已经冲洗出来。不知道是不是我打的灯光的问题,我总觉得这些照片太亮,太清晰了。我记得当时现场是比较朦胧的。或许是因为我是站在灯光后面的人,而不是面对灯光的人吧。我把相片装到相册里,用袋子装了起来,然后用白板笔在袋子上草草写着,
“送还客人过目,没问题就按客人要求的数量加洗。”
我把袋子放在工作室最醒目的地方,然后走回家了。我猜许多事情最终都只会失去它前后的线索,变成留在相册里或者回忆里一些画面。装订成册,精美,却又让人禁不住要伤感,尽管相片里的你笑容仍旧是那么美好。
“你停下了脚步,望着他说,今天我有点累,想先回去休息下。我们明天再出来走走吧?”
我拿起了画笔,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画了一圈艳红的夕阳,半轮黄日,还有排成行飞向远方的候鸟。我翻了翻本子,还有一大半空白的纸,那应该留给那个在的士里望着飞逝的画面,流着泪的你。
我把本子合上,呢喃着,
“像极了人生的结局,突兀得都不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