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五月初的天气,虽然炎热,但本不该如此焰焚汤煮般地难以忍受。
已近午时,日头炙烧着京城大街小巷,把平日里熙熙攘攘的人群都驱散了。街头也有三三两两的人,但皆躲在阴凉处。
也许是这热,让这三三两两的人也噤声不言。也许不是,近来京城中多言的人越来越少了。就在两个时辰前,在这条长街上,一个算卦先生才说了句“今年天气热的出奇,不是刀兵之相,就是朝中出了奸臣”,便被铁链锁了去。
“朝中出了奸臣”,坊间与朝廷都这么说。但百姓与朝廷所指并不同。百姓嘴里的奸臣多是朝中位高权重之人,就算众口一辞,也损不得这些人分毫。而朝廷若说哪个是奸臣,哪个就不会有好结果。
就在眼下,这条直通南北、连接皇城与正阳门的长街上就有朝廷眼中的奸臣――奸臣的尸首。
十字路口中间,斜扔着两段半截的身子。在烈日暴晒下,已泛起阵阵恶臭。即使隔得远了,也能看出两截尸身上的朝服。那是有功名的人!否则怎能称做奸臣?
离弃尸处不远搭着芦棚,两个差人一个昏昏欲睡,一个仍在强撑着不时向这边瞟上一眼,但也是漫不经心。
已是第三天正午了,连看热闹的百姓也几近绝迹。再熬得一会儿,太阳落山,便可交了这份苦差。
忽地,他眼前一花,街口多了一个人。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不知什么时候,他突地就出现在那两截尸体旁边,而且,已经要拜下去。
差人揉了揉眼,腾地站起来。他本以为自己的差事不过是个摆设,绝不会有人胆大到光天化日之下拜祭被腰斩弃市的奸臣。但眼前的确有人来了。
他不由大喊起来,“那个人,你是…”
那个汉子猛地回过头,两道目光直逼过来,硬生生将他后半截话噎了回去。目光可怕,更可怕的是他的相貌。本来一张堂堂的国字脸,却变了形。左嘴角上翘,露出半边牙齿。一道刀疤自右眉划过鼻梁,右腮上三颗大痣连成一线,都长着几根黑毛。最骇人的是他顶心直至两眉间似裂开般地一道深沟,不知是刀砍还是天生的。
这人见他不再言语,轻哼了一声,随即转过头去,清清楚楚地在地上磕了四个头。头磕过了,他站起身来,打一声呼哨,不知从哪儿飞奔过来一骑通体黝黑的骏马。汉子从腰间一掏,抖出一条硕大无比的麻袋,俯身将两截尸身装进袋内。他右手拎着大袋,一跃上马。
差人这才醒过味来,把那半截被逼住的话泼了命喝出来,“你是谁?好大的胆子,敢抢犯人的尸体!”
他知道,自己这一句话高声喊出,周围不远的九门巡守营士兵即刻就会赶到。
那汉子仍不着急,嘿嘿两声,“说你有眼无珠,都抬举了你。谅你也不认识老子!”
远处马蹄声疾,九门巡守营的士兵闻声赶来。那汉子将大袋横放于马鞍前,淡淡道,“不管你哪个主子问起,就说西山鬼将来过了!”
汉子话音不高,但森严生威,“西山鬼将”四个字钻入差人耳中,又惊得他倒退了一步。他咽了口唾沫,望着远去的背影,不由去摸自己脖子,良久才吁出一口气。这颗头颅尚在,今日算是侥-幸-了!
沿着长街向南,已是一路鼎沸了。
一、
十余骑马带着落日余辉自官道上疾奔而来,马上乘客俱是朝廷军服色。眼看城池将近,为首一匹马上的军官带住坐骑,回首道,“孙一成,前面是沧州城吧。”
他身后一骑马上的精壮后生应了一声,“楚将军,我们宿在城里么?”
为首者摇摇头,“朝廷见召得紧,既已到沧州了,今晚努一努,不要进城宿了。”
孙一成便道,“将军,那我带两个兄弟去城中买点吃喝,咱们吃了再赶路吧!”
为首的将军点点头,甩鞍下马,就近将马拴在一棵树上,掸了掸一身尘土,“那你们快去,我们在这里等。”
孙一成挥了挥手,带上两骑马一阵旋风般去了。不过盏茶时分,三骑马又若旋风般回转,比去时更迅捷了三分。
孙一成跳下马来,“楚将军,我们刚走没多远,便见路上一拨拨江湖人物,南来北往的,都向城东去。我见必是有事,着意打听一下,果然不假。原来,原来陆元冲陆老爷子今天金盆洗手!”
“楚将军”双眉一挑,“陆元冲,莫不是金枪震阴山陆元冲么?”
“就是他!”
“楚将军”哦了一声,“陆老竟在沧州,真是巧了,今日竟赶上他金盆洗手,若不去见过,却是失礼了!”
孙一成忙接道,“楚将军要去么?那也正好可以蹭上一顿丰盛的酒饭了。”
“楚将军”犹豫一下,“本来朝廷有命,不应在路上耽搁。但他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陆老爷子,真是不能不去捧这个场。待上半夜,或许不碍吧。”
孙一成陪笑道,“我随您老时间不长,但也有大半年了,可没见过将军对哪个人如此敬重!”
“楚将军”一笑,已解下马,翻身上了坐骑。他回头道,“你们几个,都没听过陆元冲的名头么?”
不等几个人回答,他自顾自道,“你们还小。当年,在阴山一战,陆老一杆金枪力敌西域联军七员上将,虽负伤十七处,但于十倍强敌重围中硬是护着先皇全身而退。这等威风,就连经武堂出身的将领也难有人及得上,嘿嘿,我楚图南在军中佩服的人除了章…”
他说得意犹未尽,忽地住口,“再不走就迟了吧。”说着抬手一鞭,绝尘而去。
孙一成几个人忙不迭催马赶上,直喊道,“陆家在城东十五里!”
其实,也不必知道在哪儿。这一路上,形形色色人等络绎都是向城东去的。他们只消随着人流行去,不多时已到了陆家大门前。
楚图南驻马门前,仔细端详一下,叹道,“陆老出身江湖,投军后屡立战功,在阴山一战更是救过御驾。却难得功成身退,辞去军职,重回江湖。今日金盆洗手,那是更连江湖中事也不问了。似这等潇洒来去,真如神仙中人,如何不让我等晚辈钦羡?”
孙一成垂首静静听着,轻声道,“楚将军,不是我多嘴,朝廷正是多事之秋,用人之际,以将军之能,他日成就未必不如陆元冲。况且,也未必急流勇退的才是英雄…”
楚图南听他这么,心有所感,脸色一变,随即道,“瞎说!走吧!”
陆府上今日仿佛年关般悬灯结彩。天气虽然炎热,但门口迎宾的家人管事们仍旧衣衫齐整,毫不苟且。
楚图南带人走上前去,恭恭敬敬道,“军中晚辈楚图南贺陆老金盆洗手,来得冒昧,还请见谅。”
迎上来的管事上下打量几个人一番,也客客气气道,“那还要烦几位稍等,我先去通报一声。”
这人转身进门,大约半盏茶时分急急回转来,躬身道,“楚将军,我家老爷请您入内。”
楚图南几人随他向内走去,穿过几层院子,来到正厅前。管事却不将他们让进正厅,斜将他们向后引,又绕过两个小门,到了另一进偏院中。
管事用手一指院中北侧屋子,“我家老爷在屋中恭候,请楚将军进屋。”他特别将“楚将军”三个字咬得极重。
楚图南知道他意,瞥了一眼孙一成,示意他们几人留在屋外。(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