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道德经》中多是治世之言,而历代研究者却喜欢将它当做修身养性的文本。大概是因为老子的思想基础“清静无为”、“清心寡欲”,与“延年益寿”、“养神保命”的岐黄之术很相近,故而世人将老子与黄帝、岐伯相提并论,称之为“黄老之学”。其实,所谓“清静无为”只是老子“内圣”之道。而老子最终的目的,是想通过内心的“清静无为”的内修达到家国太平、天下安宁的“外王”之境。
那么如何达到老子所说的“治世”呢?他提出,统治者要“清心寡欲”。想要“清心寡欲”,人们必须“绝圣弃智”、“绝仁弃义”,使民心不乱。《淮南子·泰族训》中有一段话可以作为“无为而无不治”的注解——“故为治之本,务在宁民;宁民之本,在于足用;足用之本,在于勿夺时;勿夺时之本,在于省事,省事之本,在于节用;节用之本,在于反性。未有能摇其本而静其末,浊其源而清其流者也。”那么,怎样才能达到“为治”呢?《淮南子》提出“故心者,身之本也;身者,国之本也”(《泰族训》),“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未尝闻身乱而国治者也”(《诠言训》)。
因此,想要国力强盛、物产丰厚、百姓富足,必然要令百姓积极生产;想要百姓生产,必然要使百姓不耽误农时节气;想要不耽误时令,则统治者必然不能耗费百姓时间精力;想不耗费,必然要求统治者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想要达到这样的心境,必然要求统治者清心寡欲。政令在下达后不能朝令夕改,甚至最好不要让百姓意识到有统治者的存在——“太上,不知有之”!
老子一直劝诫“圣人”(此处当指统治者或君主)不能因为一己私欲而穷奢极欲、大行干戈。故《道德经》中一直存在“勤俭”和“恶兵”两种情绪。勤俭意在说明“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恶兵意在劝诫“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师之所居,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居”。
老子在看到了以上事物间的逻辑关系之后,开始探索如何达到“清心寡欲”这种境界的途径。他提出了一个旷古绝今的概念——“道”。道,在老子思想体系中有多重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宇宙的本原、本体,一切事物的本质;第二层意思是自然中一切事物的运作规律、运动轨迹、事物发展变化形式和途径;第三层意思是严格遵从自然这种性质,譬如“得道之人”就是指遵从了自然规律的人。这三种意思中,最重要也是最核心的意思是“自然中一切事物的运作规律、运动轨迹、事物发展变化形式和途径”。
利用“道”这一概念来消除人们心中的乱欲和妄念,在探究自然的规律的同时,以万物的“本来面目”为基础,消除人们妄加给自然的一切概念,就能成就“无知”——无知进而无欲。相比之下,中国儒家以“人”为本位的思想模式则清楚明确。而道家的观点是不以人为核心,而是肯定万物各有其价值,因为一切都源自并回归于”道”。只要一物顺其自然,保有其本来的样态,则合乎道的运作规律。理解了这样的思想,就能做到“息心清净”、“不为不争”。因为宇宙万物存在的意义就是“无”,故人存在的意义也是无,即“不必‘知’”——没有必要去了解什么叫“美”、什么叫“不美”、什么叫“善”、什么叫“恶”。老子认为,人的欲望产生于各种“知”(知识),而“知”最典型的表现形式就是“二元化思维”,比如,世人皆知“美”,那么肯定也会懂得什么叫“不美”;世人都知道什么叫“善”,那么“不善”的概念也就必定伴随“善”的概念一同出现了。老子的辩证思维,并非教科书中所说的是朴素的辩证思想,而是对人们“二元化思维”的一种批判。他想利用这样交叉互换的辩证方法来强调“世间没有任何概念或性质是一成不变的,即‘名可名,非常名’也”。因此,他借助“道”和“无”的概念去除掉各种惯性思维和各种“名相”。对于各种“知”,人们如果不了解,那就无所谓“好”,无所谓“不好”,没有“善”,也就没有“恶”……。
因此,老子利用“无”这种方法去消除二元化思维给人们带来的影响。通过消除“知”来消除人的“欲”,使人们达到“无知无欲”的程度。表面上看,这好像是一种“绝圣弃智”的愚民思想,但实际上老子教导人们如何达到“不争”的境界。
老子在《道德经》中还提出了一个概念——“无”。“无”的含义不是虚无、不存在,而是指“没有意义”。“无”就是“道”,“道”就是“无”。因为世间一切概念,都是人们强加给事物的,并不是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故而“名可名,非常名”。“无为”的意思是“做任何事情都没有意义,那就不要做了”。于是,圣人不言而教,百姓丰衣足食,不争、不盗、民心不乱,自然家国安宁、天下太平。
可以说,老子作为东方文化中第一位极端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在《道德经》中提出了一个非常完整的统治理念。书中有许多思想与西方古典自由主义的见解颇为相似。这些思想成分包括:“道法自然”的自然法思想,“无为而治”的最小政府主张,“视若刍狗”的一视同仁主张,“见素抱朴”的自然人性论,“可道非道”的不可知论,“谦和慈柔”的博爱主义。但是,其理论体系也有不足之处——受时代的限制,没有从经济的角度进一步阐释他的“自由主义”思想。近现代的经济自由主义者可以寄希望于民主自由的法律体系,政治制度来制约,这是老子在他生活的时空所无法想象也无法设计的。故而除了对统治者的劝谕之外,老子没有提出,也无法提出有效限制统治者权利的制度安排,只能寄希望与统治者的德行和自律,这也是老子的历史局限性。
下卷
由于事物都是从极微小开始的,但古代人认识不到这种微小,因而认为事物都是从“无”中产生的,故“天下万物生于有,而有生于无”,又因为事物衰败后复归于微小,但古人仍不能认识这种微小,于是认为事物又归于“无”,故“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种从“无”到“无”的规律就叫做道,故天道好还,无往不复。“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因为世间不存在永恒的事物,古人使用简单的归纳推理和反证法证明出以下道理:“道”无处不在,所有的事物都遵从“道”——从“无”到“无”,所以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不朽之物。故“天地尚不能久,况于人乎”。因而,任何阻碍“道”运行的事物都会被它无情地碾压,故“譬道之在天下,犹川谷之于江海”,表面上看,“道”是无情的,故古人觉得“天道无亲”,“天道不仁”。
道已经规划好世界万物的运作轨迹了,不用刻意去管理,故“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百姓皆谓我自然。道的这一种特征,使得人们几乎感受不到道的存在,反而不相信道的存在,故“太上,不知有之”。
道存在于万物之中,推动万物循环往复,因此古人认为,道是这样强大,以至于无论人如何积极的去改变这个世界,人包括人所创造的一切都无法阻止它,只能跟随它复归于“无”,故“大道泛兮,其可左右”,“(道)虽小,天下莫能臣”,“归根曰静,静曰复曰,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因此,人类无论如何都躲避不了这种命运,人类存在的意义就是遵从“道”,也就是“无”。
老子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才会劝诫统治者,利用“无”去教化百姓,劝诫百姓不要“妄作”,无论治国还是修身,“无为”的做法才与“道”相契合,其余的都是与“道”相背离,故“(无为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