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瓷》
立春的雨最蚀窑胎。
你叩响越窑盏的刹那,冰裂纹里游弋的茶烟忽而凝成癸未年大雪——玄甲大氅抖落塞北冰碴,怀中却焐着坛灼喉的杏花烧。结霜的睫下,你瞳中火苗舔舐着我袖间《寒江独钓图》,松烟墨香竟在冷冽里噼啪作响。
我们曾把漏雨的阁楼当成拉坯转盘。缺角的《乐府诗集》浸着瓦当滴漏,你说是"天河研墨";鼠啮的棋谱残页间,我偷藏你半块金星歙砚作赌资。最烫的是你蘸松烟墨在我袖口画梅,暗香浮动的印痕,真在当铺换了三坛女儿红——只是当票背面,还印着你新购狼毫笔的朱砂戳。
第一道窑裂生在惊蛰夜的琉璃灯下。你抖开我写的贺寿联,笑声震落梁间三朝尘:"这笔走龙蛇,倒似蚰蜒蘸朱砂爬!"松烟墨在掌心熔成铁汁,烫穿廿载春秋。五更天临完《九成宫醴泉铭》,抬头见你醉卧花梨榻,袍角流苏扫着满地瓷屑般零落的盟约。
醉仙楼的窑变最是惊心。你将我暗慕绣娘的心事焙作琵琶艳曲,三弦拨弄间,琥珀光泛起孔雀胆的幽蓝。"兄弟合该袒裎相见。"你推来的邢窑盏沿沾着口脂痕,胎骨相撞的脆响里,连体瓶的釉彩正簌簌龟裂。
秋分那日窑炸了。新科举子的哄笑中,你把我泣血写的策论掷入炭盆:"这等呓语也配称文章?"火舌卷噬墨痕时,胸腔里迸裂的脆响惊飞梁间白鹤——原是连胎瓷受不得冷暖骤变。
收拾碎胎那日,檐角铁马哭得呕血。你倚着珐琅彩门框冷笑:"真当自己是荆山璞玉?"我留下你赠的紫毫笔,断纹琴上凝着半阕《幽兰》。青石板雨迹蜿蜒如钧窑流霞,你嘶声追到巷口:"离了这窑火,你连泥胎都算不上!"
城隍庙残碑的包浆比人情温厚。月光从韦陀断臂淌下,在《多宝塔碑》拓片上凝成秘色釉。某夜抄至"应无所住",笔尖忽绽墨梅千树——原是碎瓷沐透蟾光,养出了曜变天目。
上元夜文庙重逢,新宠门生正为你呵暖冻僵的胡开文墨。你鬓角沾着雪,戒尺敲打诗稿的姿势与当年分毫不差。石缝里钻出的忍冬藤突然缠住袍角,俯身见枯枝悬着粒冰晶,剔透似初遇那夜坛中未化的杏花。
今晨惊蛰,鼠儿啃缺了箱底《雪夜对弈图》。我裁去霉斑,将残卷托在金粟山藏经纸上。缺角的棋局在北墙摇曳,恍若那年漏雨阁楼的油灯——熬尽灯芯后,终成了不灭的冰裂月光。
(注:连胎瓷又称"连体瓷",需将两件器物胎体相连入窑同烧,象征生死不离;曜变天目为宋代建窑绝品,釉色变幻如宇宙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