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三与我同住一个小区,又是初中同学,所以自小便熟到无话不谈。放学路上,野田边,桥洞下。交谈的内容也是无边无际——从北斗七星到女人,从勾股定理的证明到女人,从凶恶教导主任又胖了十斤到女人——女人,似乎是老三始终感兴趣的话题,即便那时他只有十二岁,即便那时他还会慌张地告知我他下身长了头发。
他似乎在这方面早熟得异于常人,总是孜孜不倦地通过各个渠道搜集相关信息,然后神秘地将我们拉到厕所,告与我们听。
“你知道高淑敏今早为啥没来么?嘿嘿……听说家里人今早把她拉回家,因为她怀孕了!”
“怀孕了?!”我大惊。
“还不是隔壁班唐胖子干的,”老三撇撇嘴,就像早已经历过千百遍那般风轻云淡,“……你说什么?亲嘴?呵,你可真够落后的,这种说法你都信啊……告诉你,女孩子只有碰到了咱们尿尿的玩意儿,才会怀孕!”
宛如一声惊雷耳边响,银瓶乍破水浆迸,我被他大胆的言辞羞得面红耳赤,一边惊叹于他丰富的两性知识,一边暗暗下定决心千万不能让女孩碰到那东西。小小年纪就当妈多不合适,这是为了她们好。
然而第二天高淑敏便回来了。肚子没隆起,桌上裹满鼻涕的纸团倒是堆成了小山。
老三挠挠头,略感无聊地放弃了探寻,继续研究起他的两性理论。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研究出了成绩。
2
老三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恋爱。
老三的初恋比我们都早。刚升到初二,他便有了自己的女孩。
虽然我心高气傲,虽然我千不服万不服,但不得不承认老三长得不差。白白净净,体量匀称,特别是眉下的一双桃花眼,悄咪咪一弯便仿佛有一谭水蕴在里头,时刻准备着荡漾出几滴来融化你。
模样周正,肯花心思,又比我们这群还未开窍的木头早化为人形,追到女孩自然是不费啥力气。自此,我身旁少了位形影不离的朋友,校园里多了对幸福美满的情侣。
那女孩长啥样我早已忘掉,只记得她发上时时扎着根淡粉的丝带,走起路时一摇一摆的,还挺调皮可爱。
每日清晨,老三便与我同时从家中出发,骑着自行车上学。恋爱中的他一扫以前的慵懒样子,两腿仿佛上了发条,蹬得飞快。
风吹着他的头发,将他的衣摆刮得飒飒作响。气流鼓入了他的校服,使他看起来就像一位无法抵挡的巨人,即便是公交车也要替他让道。驶入向阳区后更是不得了——他发着光,蓬勃着生机,车架上的“GIANT”更是镀了层金,耀眼得无法逼视。就像是驾着太阳战车驰骋天空的阿波罗。
而我在他身后,努力辨认着他越行越远的身影,累得像条死狗。
早餐是永远都不会少的,无论刮风下雨,酷暑寒冬。校门口不远处有一家卖煎饼果子的店,虽然几年了都没变过款式,但胜在好吃。老三知道那女孩喜欢,便天天跑去他家买,直至后来老板已熟到天天为他备一份,钱也是周结。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校门口,刚好能看到老三和那女孩有说有笑往里走的场景。
老三酷酷地甩动着煎饼果子,女孩的粉色丝带同一节奏地摇晃。
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摆设。喳喳闹闹的人群是背景,间或响起的虫鸣是祝福。老三轻轻对那女孩说了句什么,她撩起了头发,嘴角上扬。老三也笑了,嘴角上扬,越扬越高,直咧到了耳根。
真丑。
直到保安大叔像韦陀金刚一样杵在我面前怒目而视,我才发觉自己已堵在校门口好几分钟了。
我讪讪地一笑,快步走进校门。再寻找时,早已不见了他们的踪影。走进教室自习,一看老三的位置,空的。
也是,谁会放过清晨的美妙时光,不与自己喜爱的人度过,而选择干巴巴的早自习呢。
他们在哪儿?
什么时候能见到他们?
我不知道。
就像襄阳一战后归隐的杨过与小龙女,携手离开江湖的楚留香与众红颜。
校园里寻不见他们,但到处都有他们的传说。
3
老三失恋了。
这是他今后众多失恋中的第一次失恋。
扎着粉丝带的女孩终究离开了他,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甚至没有大吵一架,仅仅是话语渐少,越走越远,直至最后与他挥了挥手。
可老三很伤心,他一哭二闹三上吊。
他不明白那女孩为嘛就无缘无故与自己分手了,竟然还毫不拖泥带水。
“我有做对不起她的事吗?她难道就一点都不念及我的好?”
“她的心一定是碳六十做的!”
老三痛苦地得出了结论。
我们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老三落到如今这般下场,心有不忍,纷纷劝慰:这不也谈了一年半了吗?不短了,够本了。
“竟然……竟然已经一年半了?!”
老三更伤心了。他决定要喝酒。
我坐在露天大排档的小板凳上,望着面前杯子里直冒气泡的泛黄啤酒,心里紧张又期待。我从没喝过酒,“别人家的孩子”这一优秀称号不允许我做出有违自己身份的事来。
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为了老三。
我舔了舔嘴唇,隔着透明玻璃和浮动液体瞧见了老三那张往下耷拉着的,严重变形的苦脸,像只肌肉松弛的哈巴狗。
他抬眼看了看我,将我面前的玻璃杯夺过一饮而尽,杯面朝下重重覆扣。
“一句话都不说,一句话都不解释,只是摇头……摇个什么鸟头,你以为摇头我就懂了?”
我想悄悄拿过玻璃杯,哪料到它被老三牢牢攥在手里,随着他越发激动的情感四处乱舞。
“离开我就算了,现在还找了这么个家伙,你看看……”老三从包里掏出一张纸,在上头画了一团圆鼓鼓黑糊糊的东西。
“你看看,长得跟只黑猩猩似的!你说,我哪不如他?”
老三气呼呼地问完,又突然很害怕似的垂下眼睛不敢看我,倒出酒再次狠狠闷了一口。
曾经的王者变成了乞丐,就连照在他身上的路灯光线都变得彻骨冰寒。老三身上堆满了雪,有人要拉他,他却不想出来。
我咬咬牙,说出了那句让我将来后悔不已的话。
“世界上的女孩那么多,你何必在乎她?你很好,只是她不好,你干嘛这样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地挂着?不是你的问题,是她的问题……你该找个没有问题的姑娘。”
老三愣了愣,眼睛倏地放亮,笑道:“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他似乎一下子开了窍,又回到了最初那副样子,拿起玻璃杯满上递给我,连声说谢谢。
一杯下肚,我咧了咧嘴,失望又不解。
这酒既不甜也不香,又涩又苦又冲鼻,有什么值得大家拼了命地一杯又一杯往下灌?
可望着老三殷切的眼神,我不忍扫他兴,只能再次将酒杯递上。
一杯又一杯,世界开始摇晃,路灯反而变得格外明亮。老三勾着我的肩,似乎早已忘却了一切不快,又开始对周围经过的姑娘们评头论足起来。
这女孩不行,含胸驼背还带着厚眼镜。
这姑娘不错,屁股大好生育,旺夫。
我眯着眼,面前哪还有什么姑娘,全是连成片的彩色亮点,忽远忽近,旋转跳跃。
老三啊,就是你的问题,就算是迟钝如我也早已看出来了。
两年了,你还是你,我们却早已不是从前那群什么都不懂的木头了。我们已化了人形,成了精,一直晕在恋爱时光里不长大的你又怎能比得过战术弥新的我们?你的一心付出太过理想,也太过简单,简单到通通透透,简单到那女孩一眼便知。
就像煎饼果子,再怎么好吃,吃个一年半载总会厌。
那句一直被引用的话怎么说来着?嗯……对了。
不跟上时代步伐的人,终究会被时代给淘汰。
我有点吃力,便趴在了桌子上,耳边是老三絮絮不绝的声音。桌底有一瓶半空的啤酒,还剩着底,我一勾脚,踢翻了它。
白色的泡沫静静淌出,一个又一个鼓起破裂,释放出了春天最后的味道。
4
读高中时,老三与我分隔两地。
我跨了市,去附近最好的学校念书。从那以后我与老三的联系便越来越少,从每次回去的拜访到每周的一通电话,再到QQ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直至最后的无话可说。我偶尔还会望着窗外想他,也不知他会不会与我一样。
看他的空间倒是热闹的很,几乎每隔几个月都会晒出自己的照片,身边始终陪伴着不一样的女孩。
他长得越发俊了,连一直被我们诟病的身高也突飞猛进,突破了一米八的分界大关。不变的是他那双桃花眼,弯弯眯着,勾得人心头痒。
照片更新得越来越快,里头的女孩也换得越来越勤,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赛一个妖娆。我几乎都觉得是老三受不了常年孤苦无依的刺激,将学校里的漂亮女孩子都P到了自己身边。
在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后,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位与他相同学校的朋友。
“老三他……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照片里的女孩……都是她女朋友?”
“是啊。人家现在可厉害了,一个接一个地找,跟时间赛跑一样。现在想想咱学校里的漂亮女生快被他收全了,也不知一个个都犯了什么病。哎,你说,他是强迫症吗跟玩收集游戏似的。”
我心一冷,不知该如何回复。
可对方倒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不断跟我说着老三近些年来的情况。
女神收割机。花花公子。情感猎人。跟他谈过的女孩有和平分手的,也有苦苦哀求的,甚至还有变为仇人的。他追求过许多女孩,也有许多女孩追求着他。好多人骂他,好多人爱他。老三就像只泰迪,在精神层面上永不知疲倦地交配,追求着新鲜,追求着刺激,一起时轰轰烈烈,分开时冷冷清清。
“有空你应该回来看看,保证你认不出。”
我看着最后一句话,心头五味杂陈。
曾经的痴情老三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我突然有点恐慌与自责。我不知实际情况如何,但我总觉得是那日的话影响了他。我想去问个清楚,却没勇气地打消了念头。
如果我真认不出他该怎么办?
那还不如……就这样不见。
高考完后,我终于在路边偶遇了老三。
他足足比我高半个头,挽着位漂亮姑娘,相貌已不知比小时俊了多少。只有那双桃花眼还是如此熟悉,里头清水汪洋,充沛地仿佛要随睫毛的扬起而洒出。老三瞧见我愣了愣,紧接着毫不生疏地上前打招呼。
“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们,最好的哥们。”
那姑娘明显有些错愕,勉强而又狐疑地朝我摆了摆手。
我明白的,无论在谁看来,老三与我这种穿着土烂、最学生打扮的人完全就是两类物种。
我抱了抱他。有点熟悉,有点陌生。
“老三……”
我感到他的身子僵了僵,紧接着他轻声说了句:“以后喊我本名吧,很久没人这样叫过我了。”
再交谈只能徒增尴尬,老三对我说以后再联系,便搂着女朋友离开了。他们走得很急,步调也不一致,恍惚中我又想起了当年校门口的那副场景。
甩动的煎饼果子。飘扬的粉色丝带。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没东西涌到嘴边。
我已忘了老三真正的名字。
5
大二那年暑假,老三突然喊我去看海。
我也没多问,收拾完行李便出了门。老三搬了家,好在离我也不远,十分钟的车程。再次瞧见他,我有些错愕——老三似乎邋遢了些,穿着条宽松的牛仔短裤,上身随意搭了件格子衫。胡子没刮干净,一向最迷人的桃花眼也有些浮肿。
“老三。”
他讶异地打量我一番,笑着锤了我一拳。
“行啊,终于开窍了,会打扮了。”他提了提我手中的行李,撇着嘴扭过身,“重成这样,当去旅游呢。快走吧,已经不早了,再晚就只能吹海风了。”
我松了口气。
一路无话,却并不感到怪异。往日那种默契感莫名其妙地再次回来,我看着他,仿佛昨日刚一同踩着自行车沿路回家。
巴士慢慢悠悠,从家门口一路颠到了海边。老三刚停车便冲出车门,狂奔到了沙滩上。我很高兴。过了那么多年,他还是回来了。那个追求自由真理的老三,那个精力无限的老三……
老三扒着礁石,在海边吐得天昏地暗。我忘了,他晕车。
天果然已经晚了。
老三拉开包,竟从里头掏出了两听啤酒。拉环被打开,气体从小洞中“嘶嘶”喷出,汇向大海。
我接过罐子,饮了一口,发觉自己竟已不知不觉有些贪恋喉头残留的苦涩气味。泡沫冲撞着我的牙齿,就像海浪洗刷着礁石。
余光一瞥,老三的背包里竟还有好多铁罐子。这家伙,果然来看海只是个幌子,也不知喝完这些,还有没有意识清醒着回家。
我伸出手与老三碰杯。液体隔着易拉罐相互碰撞,在夕阳下飞溅成了红玛瑙。呼呼的海风裹挟走燥热,只留下刚好的余温。我舒服地眯起眼睛,耳边传来了老三的声音。
“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我睁开眼,有些纳闷。如果放在初中,我或许会很感兴趣。可由现在的老三说出来,就像今天没吃早饭一般稀松平常。
“是真的喜欢。是真的真的……喜欢。”
老三靠在石块上,静静望着天边愈来愈浅的火烧云,双眼随之渐渐黯淡。我发现他桃花眼里的水意终究是敌不过面前的大海。与浩浩荡荡,大大方方的奔涌一比,淅淅沥沥的涧流即便在精致上也毫无胜算。河流源头的光芒倔强而又懦弱地一闪一灭,一闪一灭,在试探,在抵抗,在呐喊,在克制——却始终没有坦荡。
“我发现以前信手拈来的东西都失效了,它们没办法用在她身上……”老三呓语完,咕咚咕咚喝光了罐中的酒。“以前的女孩都觉得我不好掌握,她们有攀比心,她们喜欢挑战,所以都来找我。可她不一样……”
他开始描述那个女孩。太多褒奖,太多夸赞,就像是嫦娥仙子下了凡。
“你看,漂亮吧。”他掏出手机。
照片里的女孩脸圆滚滚的,冲着镜头开心发笑,露出了两颗虎牙。绝对谈不上漂亮,最多算可爱。就在我疑惑地要将手机还给老三时,我瞥见了女孩的头发。
上面系了跟长丝带。
我恍然大悟,闭上了眼。
我一直以为老三遥遥领先于大家,已到达了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世界。可没想到他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睁开眼,天已经完全黑了。老三的上半张脸变得模糊不清,可我觉得他很痛苦。
他一定是知道的,他比谁都清楚。
不远处,一只寄居蟹从沙坑里爬出,颤巍巍地移向海边。可早已退却的海潮不知为何再次卷来,将它完全带走,驶向了看不清的遥远。于是他贝壳顶端的光泽终于融成了大海里的点点白粼。
老三突然蹦出一句:“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缓缓吐出口气,没有搭话。他说的是谁,我俩彼此心知肚明。
天很黑。不时有一两颗星斜斜划过,带着飘忽发白的光尾。我眯起眼,感觉面前一片迷离朦胧。夜空中仿佛有光热的动荡,也仿佛有闪烁的爆裂,但更多的是微弱颤抖的光,好似几只早早破茧的秋萤。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
我在大海里呕吐,他在大海里游泳。
脸朝下,竟还看得见大海。大海里有银河,老三在银河里玩耍。
他似乎在大叫,喊得嘶声力竭,但我听不见。
6
最近好久没有收到过老三的消息,我想是时候去见见他了。
我下了楼,熟门熟路地走到附近公交车站,随着人流挤上。
天气很好,街边店面的玻璃窗上映着整座城市的景,竟还奇迹般地带着热乎乎的温度。一枝绿条垂挂在车窗旁,轻轻摩挲,发出异常温柔的声响。不远处,一群孩童骑着脚踏车呼啸而过,领头的白白瘦瘦,骑得却贼快。
突然间车子一个急刹,身旁的人撞到了我。我略有些恼怒地回过头,却瞧见了一条长丝带。
系在头发上的,一根发着金光的丝带。
一瞬的刺眼阳光晃得我有些失神,我抬手遮住眼睛,鼻子里却飘进了若有若无的清香气息。
我的心跳莫名漏了半拍。
睁开眼,那条丝带依旧在我眼前,在光束下竟带着七彩的颜色,随着附近的发丝一同摇摆,灵动而可爱。
我叹了口气,有点欢喜又有点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