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延

                                            1.

月光皎洁的深夜,空旷的川延高中静谧得像漂浮在海里的古老城堡,仔细听,又不是完全的安静,忽而夏虫低吟,忽而夜风吹动西北墙角的那些丁香,细小的声音被黑夜放大,变成月光里一圈一圈的涟漪。

    月亮快要升到最高的时候,从图书馆侧面碎石小径蜿蜒的尽头处传来了脚步声。陈烔散漫的目光从浩瀚的夜空收回来,顺着二楼的窗户看过去,映入眼帘的是一身再熟悉不过的宽大的蓝白相间的校服,以及有些凌乱的刚刚齐肩的头发。女生背着一只破旧的双肩背包正朝着陈烔右手边的图书馆走去,月光下她的脸透出一种冷清的白,硕大的背包显得她十分瘦小。图书馆坐落在西南方向,原来只是单纯的图书馆,后来学校扩招最上面的一层改成了女生宿舍。大概是半夜逃寝出去玩的小姑娘,陈烔想,但又不太像,少了些那种叛逆少女的显眼和戾气。

    天空正在十分缓慢的亮起来,星星一颗一颗掉下去。陈烔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被子盖的严严的,准备结束这个失眠的夜晚。明天,明天的明天,还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做,他要打起精神来。

    陈烔是A大数学系的大四学生,从上个月开始成为了川延高中高二年级的一名实习数学老师。其实他本不必到川延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来的,但是,留存多年让他苦痛不已的他的噩梦他的心结却只有在这里才能解开。他抱着他那只旧旧的深棕色玩具熊,把头埋在枕头和小熊之间,略微稀薄的空气和柔软的触感让他觉得安全,困意渐渐袭来.....

                                            2.

陈烔对川延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十年前的夏天,在川延破旧的汽车站,小姨左手牵着他右手拖着一只硕大的枣红色行李箱,箱子里装着他们二人全部的家当。

“我们去哪儿?”那个13岁的少年满怀不安的抬起头询问着,说不清缘由的犹豫和担忧让稚嫩的童声仿佛充满了褶皱,小姨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看了他一眼,时至今日他仍记得当时小姨脸上的表情,眼眸仿佛是因为湿润显得格外明亮,一缕棕色微卷的头发顺着左脸垂下来,在正午浓烈日光的笼罩下整个人就像即将败落的花朵一般,透出一种疲惫的美丽。就在那一瞬间陈烔好像突然明白了这样一个现实,不管他之前是多么毫无防备,现在他要永远离开这个城市了,这个夏天丁香盛开冬天白雪皑皑他生活了整整十三个春秋的地方,车窗里不断倒退着的淡紫色花树成为川延在他脑海里最后的剪影。

                                            3.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幽暗的小屋里笼罩着淡淡的晨光,时间还早,但是陈烔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一直以来他都习惯早起,也羡慕那些能一觉睡到太阳高照的人,但是实在想不通睡多了难道不会头疼?嵩姗之前嘲笑他,年级轻轻,睡眠却轻浅简短,完全是老年人的作息。他整理屋子,整理自己。哪怕是这样一间老旧狭小的临时寝室,他也把它归置的分外整洁。

    川延高中在整个川延市最东南的方向与市中心遥遥相望,用偏僻来形容它的地理位置简直恰如其分,85年建校至今一共翻新过两次,第一次是10年前陈烔和小姨离开川延的时候,第二次是去年,由于城市规划,完好的川延高中被新修的照元路生生切成了两个部分,川延1区就是现在陈烔住的地方,学校的食堂、机关楼、寝室、图书馆依次林立围绕着底下的旧操场,另一面的川延2区则坐落着教学楼、体育馆和实验楼。中间的照原路暂新但算不上宽阔,除了上下学的高峰期,其他时间车流量其实并不多,有时候空落落的大街甚至显得有点冷清落寞。路两旁林立着暂新的白色路灯,一眼望过去,它的尽头淹没在城市中央迭起的喧嚣中。

    陈烔看着街道上校园里来来往往穿着宽大校服的孩子们时,心里总能涌起一种奇妙的情绪,也不能说是伤感,当然更不是不开心,好像是有一点酸楚又有一点温暖,可能还有怀念。反正各种情绪被揉碎了放到一起,又因为实习以来此情此景随时可见,这种情绪便一次比一次来的轻浅,可能最后会完全麻木吧。从敏感到无感,是很多人在很多境况下都会经历的一种变化,而那些始终都保持着敏感的人,不论是否自愿,从某种角度来讲,他们都活的比别人更加辛苦,就好像奥地利的茨威格,又好像日本的川端康成,这样的人们散落在世界的角角落落,长着完全不同的模样,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灵魂中却因为那些善良的敏感而有了相通的部分。

陈烔接起已经在口袋里震动了半天手机,遥远的另一边响起嵩姗熟悉的声音。

“早啊!”还是和往常一样非常简短的一句。

“早。”陈烔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匆匆挂掉电话。刚刚那个瞬间,虽然在他有时因痛苦而略显漫长的生命里短暂的不值一提,但实际上无数个那样的瞬间组合在一起却给了他充足的阳光般的幸福感,他调到相机,对准天空,咔嚓,把嵩姗跟他说过早安后,他格外想念她的那一刻的天空记录了下来。

他站在街道的这一端,准备穿过这条只有在特定时刻才会川流不息的马路,忽然注意到旁边的女生,从左侧望过去,整个轮廓非常的熟悉。她不停拉扯着自己校服的一角,目光被过往的车辆打扰的慌乱不安,可能是想要过去,又总因为犹豫错过时机,只能一次一次的退回来。陈烔看了看路边维修中的红绿灯,想着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没有红绿灯就不会过马路的人啊。终于等到下一辆要经过的车还离的挺远,陈烔刚要毫不犹豫的迈开步子,转头却又看见那张犹犹豫豫紧张的脸。

“走啊,想什么呐?” 大概是替她着急,陈烔不由的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啊?哦,谢谢。”在一片嘈杂中陈烔好像听见她这么说。阳光特别的暖特别的亮,好像随时要吞没周遭的这个世界。

第一节是3班的课,陈烔还没走进教室就开始隐隐的头疼,这个班纪律差成绩烂,据传闻,三班就像川延的一个魔咒,入学一年半的时间,班主任已经换掉了三个,目前的第四位看样子也坚持不了多久了,早晨在校门口的时候陈烔还遇见他,这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满面愁容憔悴不堪,头上那片地中海也仿佛比陈烔刚来的时候更加明显了。走进教室的时候,他看见后面的两排空了好几个座位,第一排余言的位置也是空的。

“人呐?”他看向班长。

“被叫到教导处了。”班长说着,把昨天的数学卷子递给了他。 

“逃寝!他们逃寝了老师!”

“程樊凡,你内衣开了。”

“孙子,逃寝都不带我。”

“路南,化学作业还给我啊!”

“把床单子系在一起,顺着窗户就出逃了,我去,太他妈酷了!”

“神经病啊你们!”

“篮球带了吗?”

“你看,他简直太帅了,我要嫁给他。”

“给我吃一口。”

“……” 除了零星几个安静坐着温书的好学生,整间教室乱作一团,吵的陈烔头晕目眩。他拿起黑板擦往讲桌上一拍,“啪”的一声,但他心里知道,这是远远不够的,还要再加上几句怒吼才镇的住这些肆无忌惮的孩子们。

“闭嘴!上课铃声听不见啊?!你们当这是菜市场啊?”他还未开口,门口传来班主任徐老师难掩怒气的声音。“天天不学习在这浪费生命!赶快把课本拿出来!还有,路南我告诉你,教室不想呆,你就教务处找余言他们那群臭鱼烂虾去,少在这浪费空气!”徐老师喊的声嘶力竭,脸变成猪肝一样的紫红色,眼睛瞪的铜铃一般,太阳穴上青筋暴起,额头上的皱纹刀刻般地加深了。整间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陈烔听见别的班级传来哄笑声,大概是哪个幽默的老师为了活跃气氛又在巧舌如簧,欢快的气氛衬得这里更加紧张,空气的流动都变得缓慢起来。徐老师把门摔的震天响,忿忿地朝教导处的方向走去。

“好了,上课了,大清早的非要挨骂才舒坦。把书翻到97页,今天讲新课。”陈烔转身在黑板最上面的正中央写下几个舒展而漂亮的大字。

此时在教务处明亮的办公室里,三班空位上的那几个,正齐刷刷的靠着墙根站成一排,除了余言其他人都低着头,余言面无表情地站在最左边,像一贯那样站的笔直,他视而不见在他们面前来来回回怒不可遏的教导主任,目不转睛地盯着桌上的水杯,他注意到教导主任每怒吼一次,水杯里的水都在非常细微的颤动着。他想着,在老爷子音调极高的某个瞬间,那个玻璃杯会不会“嘭”一声的爆掉。站在余言右边的依次是陈范、江今以、冯鲁罡和陆赫。冯鲁罡头垂的最低,几乎要插进领口里,整个人战战兢兢,1米8的个子快缩要成了1米7。:

“岳主任,我……我也不想逃寝的,我.…..我……”他哭丧着脸,断断续续的说着。

“你……你……你什么你,不想逃你昨天还破窗而出!?”主任背着手,身子向冯鲁罡倾斜着,眼睛里是烈火般的愤怒。

“可是他们都走了,我自己……我不敢一个人,我害怕……”冯鲁罡话还没说完。余言没忍住“噗”的笑出来了声。他的这声笑就仿佛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激怒了岳主任,他短粗有力的手掌用尽全力的拍向棕红的松木办公桌“啪”的一声,震天响的声音传出门外甚至在走廊里产生了回响。

“你们啊,真是恬不知耻,我不跟你们在这对牛弹琴,下午让你们家长来!”几个人面面相觑,有的人不以为意,有的人无奈,还有人,对,说的就是冯鲁罡,满脸的委屈懊悔与恐惧,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还站在这干什么?滚回你们班级去!”几个人的走出教导处,走廊里的阳光格外燥热晃眼,照的人心神不宁。

“太狠了,咱不就半夜出去吃个烧烤嘛,没违法没乱纪还推动了川延的经济发展呐,还叫家长,真是服了。”陈范嚷嚷着。

“行了吧你,瞎嚷嚷什么呀,你有这伟大见解刚才在岳老头儿办公室你怎么不发表呐?”陆赫说着朝他翻了个大白眼。

“冯鲁罡,我说你能不这么怂吗,叫个家长而已,又不是世界末日,有什么大不了的啊!”余言看着一眼走在最后面的一脸丧气嘟嘟囔囔的冯鲁罡,想起他跟主任磕磕巴巴的那几句话简直是哭笑不得。自始至终,江今以没说过一句话,他依旧像往常一样寡言一样的波澜不惊,余言从初二认识他到现在,从来没见过他发怒、悲伤、开心以及什么太明显的情绪表现,如果说余言偶尔故作的面无表情,是为了表达对一些人事的不屑一顾,江今以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则像是无时无刻在嫌弃着他身边的这个世界,好像什么都可以轻描淡写,什么都不足以让他动容,余言尤其记得初中毕业吃散伙饭的那天,吃到最后老班站起来举杯一饮而尽,平时顽劣不堪的他都心酸的红了眼睛,而坐在旁边的江今以只是垂下了眼睛,夹起碗里的锅包肉咬了大大的一口。回家的路上余言因为散伙饭心情格外差,看着江今以一如既往的一脸平静,心里更觉得堵得慌。

“江今以,我觉得你特奇怪。”

“是吗?”余言知道江今以的这句“是吗?”并不是表示疑问,对江今以来说就是和“啊”“嗯”几乎一样的,完全没有实质含义的语气词。但是此时几杯啤酒下肚的余言特别有一种想要掏心掏肺不吐不快的冲动,他拽着江今以的右肩,平整的衣服被他弄出现难看的褶皱。

“江今以,你怎么就那么了不起啊,虽然你是后转来的吧,那也是和大家相处了整整两年,如今分道扬镳了,有些人你可能一辈子见不到了,还有老班,他辛辛苦苦陪咱们无数个日日夜夜,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人家敬酒,你他妈面不改色吃了口锅包肉,真行啊你。”江今以没说话,甩开余言的手,要继续往前走。

“我跟你说话呐,你他妈有点反应行不行!”只听“哗啦”一声,江今以回头的时候,看见一脸怒气难平的余言和路边那一大排被他踹倒的自行车。江今以不由皱起双眉,突然拉起余言拼命的往前跑,余言还没反应过来,只听后面一片嘈杂。

“小兔崽子,谁借你的胆子踹爷爷的自行车!”

“站住!”

“还敢跑,我打断你的狗腿!”

“……”刹那间余言的酒醒了一半。他甚至听见奔跑时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几分钟不到,一路狂奔的两人大汗淋漓,终于在跑过的第四个路口,在老川延公园的后门处,成功甩掉了穷追不舍的几个人。两个人上气不接下气,累瘫在公园门口的小石凳上。此时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树木发苦的淡香,十分清爽,星光闪耀,月亮正高高的挂在空中,两个瘦高的少年并排坐在石凳上。余言那天混乱的记忆随着时间不断地磨灭,但是最后,他与江今以的平淡无奇的对话却一直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

“你真的一点都不留恋吗?”

“以后……可能会有点吧……”江今以淡淡的说。

几个人晃晃荡荡的往回走,路过班级门口的消防栓时,陈范猛的拽开装消防栓的灰色铁门,笑嘻嘻的从里面掏出两个手机,下巴得意的一扬,并顺手把深蓝色的那个朝余言扔了过去。他们回到教室的时候,陈烔的课已经接近了尾声,大家正低着头认真抄着黑板上的作业题,教室的各个角落时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下午自习去我办公室,把今天的课给你们补上。”陈烔看着这几个顶着浓重黑眼圈无精打采的孩子,平淡而缓慢的说。

“啊!?”陈范声音拉的长长的,说罢还不由撇了撇嘴,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

“5、4、3、2”陈烔顺着声音的来源低下头看见余言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右手腕上的白色手表,秒针每跳动一次,他又长又直的睫毛便随之剧烈的颤动一次。

“1、0!!!”下课铃声骤然响起。

“下课!”陈烔话音还未落,余言抱着桌下的篮球飓风一样冲出教室。

“快点,要不场地又被六班占了!”陆赫边往外冲边回头没有方向胡乱的喊着。像要逃离一场即将海啸的海岸般急促慌乱,不顾一切。陈范跑到后门时忽然停了一下,飞快的脱下他大两号的校服。

“白芸西,接着!”说着甩给了他那个面目清瘦一脸茫然的同桌。白芸西还没来得及伸出手,那件宽大的校服巨网一样落在她的头上,左手食指被坚硬的银白拉链打中,微妙的痛感顺着食指直击心脏。让她不禁“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气,一瞬间一种非常清淡好闻的味道占据了她的每一寸嗅觉,像是在雨后抽出嫩叶的柠檬草,又像是夹杂着阳光微咸的海风,她的指尖正发出灼热的痛楚,而鼻腔里奇妙的味道又令她感到轻快,两种矛盾的感觉交织一起,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借着透过校服后变得十分微弱的阳光,校服内层白色的网眼在她眼前形成一种十分迷蒙的景象。她怔怔地将陈范的校服拿下来,把它规整的放到他椅子的靠背上,一瞬间忘了自己之前想要干什么,只听见周围嬉笑打闹的声音被头顶那几个不知疲倦的吊扇搅作一团,整个世界在她耳边嗡嗡作响。

4.

陈烔盘着腿坐在床头,后背微微的弓着,他小心翼翼打开面前破旧的牛皮纸袋,双手不禁颤抖起来,这只牛皮纸袋里的一切与他密不可分,又因为时间的久远有些部分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他既期待又害怕。但是实际上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的事,都是无视于你的感受而发生的,命运不论你是拒绝还是憧憬,也不论你为了延缓它的到来动作怎样拖沓,有些时刻始终都要来临。袋子里的纸在灯光下呈现出腐朽的淡黄色,散发着和陈旧往事一样的味道。姓名:程汐,民族:汉族,专业:汉语言文学,学历:硕士,入职时间:1990年8月……陈烔心里泛起一种难言痛楚,视线也开始模糊不清,直到他看见最右侧那张小小的已经褪色证件照,一瞬间眼泪涌出眼眶。他已经太久没有哭过,在这之前不论多么难熬的时刻,他只要想到小姨温柔的面庞和说着“我们烔烔已经是个男子汉了。”时笃定信任的目光,他就能重新鼓足勇气,他甚至都要忘了,流泪其实是多么酣畅的一种感觉。他突然明白,太多时候我们努力的让自己变得强大,给心穿上厚实的铠甲,逼迫自己在任何困难面前都无坚不摧,但是实际上心里安放着某些人事的小小角落,却只能在无尽的岁月里不断变得更加柔软。

照片上的女人眉清目秀和陈烔一样有着笔直的鼻梁,她嘴角微微上翘,淡雅的笑容与小姨如出一辙。他目不转睛望着照片上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心里是满满的温热与酸楚。记忆其实是一种十分奇妙的东西,像会休眠的种子一般,在漫长的时间里默不做声伏蜇等待,又在某个气候适宜的时刻重新发出枝芽。

“程汐,程汐……”小时候他总听见小姨这么叫她。

“程汐,程汐……”于是他也调皮的不肯叫他妈妈,奶声奶气的拉着长声,学小姨大人样儿的喊她的名字。他至今仍记得每每听见他这么叫时她的表情,故作一脸嗔怪,眼睛瞪的比平时大一些,转而又崩不住明媚的笑起来。

“程……汐,程汐”隔着无数的黑天与白夜他不禁再一次试探着叫她的名字。简单的两个字眼,每说一次却都能在他心里刮起一场让他溃不成军的风暴。他最后一次与她相见是十年前,在他和小姨离开川延的那天清晨。太阳刚刚露出小小的一块,晨风有些湿冷,在川延南郊的墓地里,暂新的墓碑上刻着她的名字,放大的黑白照片里她笑得端庄明快,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状。

“咚咚咚,咚咚咚”正望着照片出神的陈烔突然听到一阵格外急促的敲门声。他赶忙把手里的东西和档案袋一起放进了衣柜的最底层。疑惑不安的走向那扇灰蓝色的木门。

“陈老师,开门啊!陈老师!陈老师……”因为焦灼,年轻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嘶哑,陈烔似乎被他的声音感染,动作不禁变得慌乱,打开门只见陆赫弓着腰扶着门把手,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站在门前。

“陈老师,你快去看看陈范吧……他…他在校外…我觉得他可能快死了…..”

“陈范?陈范怎么了?”陈烔下意识的看了看手表,还有不到20分钟就到了学生寝室关寝的时间。

“行了,边走边说。”陈烔飞快地锁好门跟着陆赫一路飞奔。在学校后面荒废的废铁厂里,终于看见已经不省人事的陈范,此时的陈范早没了平日里的活泼精怪,瘫坐在一堆东倒西歪的酒瓶子中间,酒气熏天,脸色惨白,嘴唇已经开始泛出一丝丝的紫色。

“陈范!”陈烔晃晃他的肩膀,然而他没有一丝清醒的意味。

“老师……”陆赫声音有些颤抖。

“你先回去,马上关寝了。陈范交给我。”

“可是…..”

“寝室老师问起,你就说他生病,我带他去医院了,一会儿我会给他打电话说明情况。哦,喝酒的事不要提!”

“嗯,嗯”陆赫连忙点头。陈烔背起瘫软的陈范,往照原路的路口奔去,汗水打湿他的天蓝色的衬衫,他感受到陈范的整个身体越发的湿冷,深海里软体动物一般伏在他的后背上,他不禁加快脚步。

陈烔看着躺在病床上的陈范,想到上午让他去办公室补课,顶着大大的黑眼圈还有力气撇嘴耍赖,现在却因为酒精中毒变成这幅模样。病房里特别安静,点滴顺着软管流进他的血液,虽然醒了,依旧虚弱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低垂着,呆呆落在被子上的目光像灰尘一样没有重量。

“我爸妈离婚了。”陈范淡淡的说,声音轻的快被白炽灯的嗡嗡声掩盖过去。陈烔看了看他,一时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明天回学校只跟徐老师说你是肠胃感冒。”陈烔说着,帮他向上拉了拉被子。他看见陈范十分无力的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满是绝望无助。陈范想说些什么,安慰眼前这个满目悲伤,被酒精和洗胃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男生,却又觉得这个世界上大多安慰的话实际上并不能起到安慰的作用,此刻哪怕是讲一个更加悲惨的故事出来,其实也并不能让陈范觉得好过。悲伤这种事和爱恨一样,也许有深浅薄厚之分,却是永远不能拿来相互比较丈量。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酸,并没有人有权利评判谁更胜一筹,谁又不那么可怜。陈烔这样想着,于是一言未发,只是示意他躺好。起身走出病房。

医院门口停着一排排的车,大概每辆车里都装着一个或欢喜或悲戚的故事,陈烔没有丝毫的困意,静静的坐在医院侧门的石阶上,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为了帮陈范而撒谎,只是在看到陈范瘫在一大堆酒瓶子里的时候,好像看见几个月前的自己。每个人都有痛不欲生的时刻啊,而所有恰好遇见的人,只要尽可能给他提供自己能够提供的温暖就好了,伤口总会慢慢痊愈的。

“A城的月亮已经升的很高了,晚安,好梦。”陈烔点开手机恰好看见嵩姗的短信。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略清瘦的脸,那张看起来有些悲戚的脸转而浮现一丝浅浅的笑容。

陈烔是那种没什么归属感的人,他从没觉得从小长大的川延是他的故乡,在没遇见嵩姗之前,对A城也没什么浓厚的感情,可能是他至今20多年的生命里,辗转于两座千差万别的城市间,却一直在不断的失去。因此没办法在心里生出一些些亲切来。但是因为嵩姗的关系,身在川延的他却开始偶尔怀念起A城来,尤其是A大校门口那条宽阔的人行路,夏天被掩埋在两旁梧桐树浓浓的绿荫里,他就是在那片浓浓的绿荫里邂逅嵩姗的,那天她穿了一袭柔美的鹅黄色过膝长裙,没有袖子,两只胳膊修长的像碧波之上天鹅扇动的臂膀,风吹起梧桐树宽大叶子,穿过树叶的光斑晃动着打在她脸上,她正追着被风吹落的宽沿儿帽子,一脸窘笑的直追到陈烔脚边。那笑起来弯成月亮的眼睛让他觉得迷人又熟悉。

“陈老师,陈老师,我们得走了,因为逃寝的事,我爸刚打电话说一会儿来学校。”清晨,天还没亮透,陈范摇醒伏在床边的陈烔。两个人默契十足,对于昨晚的事都只字未提。好像那是一场真正的肠胃感冒,可以随意的既往不咎,也不能在陈范的生命留下任何痕迹一般。

“好,我去给你办出院手续,在大门口等我。”陈范在医院门口直直的站着,像一贯那样,只是凉凉的晨风让他不禁瑟瑟发抖,他浑身无力,却又心乱如麻,想着一会儿要见到陈建秉,心理期待又惧怕。其实逃寝这件事,完全是他事先计划好的,并不是什么一时冲动,窗户外的铁栏杆一周之前就锯断了。故意闯祸的原因现在想想有点可笑,他其实只是想见见陈建秉,想和他谈谈。只是这场对话恐怕来的有些晚了,他们已经离婚了。

“转学吧。”陈范怎么也没想到,这就是陈建秉跟他的说的第一句话,他想着也许陈建秉会冲着他怒吼,又或者像他小时候犯错误那样举起巴掌,重重的落下去。然而预想里的一切都没发生,陈建秉那简短的一句轻的像春日里的柳絮一样,有气无力的说出口,细若游丝里藏着无尽的绝望。他抬头看了陈建秉一眼,发现他的眼睛变得昏暗浑浊,早失去了以往的黑白分明。陈范从寝室窗户跳下去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面对暴怒的陈建秉的准备,他想着那一定是一场疾风骤雨,他甚至想好了他要用什么表情,什么动作,什么语言去反击,他要说尽他所有的委屈不满,他要控诉。然而陈建秉的表现让他无所适从。站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那个怒火冲天专横跋扈的的父亲,而是一个绝望甚至有些苍老的中年男人。

“整理好你的行李和书本,周四我来接你。”陈范怔怔的看着陈建秉远去的背影,不明白为什么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他的设想。他磨磨蹭蹭的往班级走,胃里一阵阵的绞痛,灵魂有一半好像游离出了他年轻笔直的身体。正是下课,混乱的走廊让他的步伐更加艰难,从教导处到三班,十分短暂的距离他却走了很久,低落的陈范一言不发的回到座位上,耳朵里充斥着班级里乱哄哄的吵闹声,黑板右侧工整的写着今天的课表,他认出那是他同桌白芸西的字,他抄了她那么多卷子,不知不觉间已经太熟悉她的字体,捺永远比撇短一些,多复杂的字也被拉的瘦长纤细。他才发现白芸西并不在座位上,此时上课铃已经响了,老师进来,同学起立,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着,白芸西座位还是空空如也。

“报告。”一阵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激情澎湃的英语老师,大家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门口,是白芸西,大概是跑着回来的,整个人气息不稳,脸上浮起一丝绯红,额前的碎发湿成一缕一缕的。

“后边站着去。”英语老师头都没抬,一字一顿的说道。这是她课上的规矩,回来晚了后面站着,上课困了后面站着,考试不及格后面站着……“后面站着”已经成为英语课上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项目,不是你就是我,不是他就是她,三班的学生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了。陈范才注意到白芸西手上正拿着他的水杯,路过座位的时候,她放下水杯拿起英语书,动作流畅自然的像是排练过了一样。

“下面这句谁翻译一下?举手啊,非得等我叫是吧?英语老师眯起厚厚眼镜后面的小眼睛,目光红外线一样扫射着教室里的每一个人。陈范的心绷得有点紧,不由把头垂的更低了一些。

“诶,陈范,脑袋都要塞书桌堂里了,就你吧。”此时陈范手里正握着白芸西给他拿回来的水杯,透明的杯子上印着科比的一跃而起的黑色背影,杯身传来一阵阵的温热,然而川延2区除了冬天是不供应热水的,陈范才突然意识到,白芸西迟到可能是因为去了1区的食堂或者机关楼,为了一杯热水。陈范看了一眼书上老师让他翻译的那句话,一句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从句。

“啊?哪句?老师我太困了,我还是去后边站一会儿吧。”然后陈范左手拎着英语书,右手拿着他的水杯,晃晃悠悠的走向教室的后墙,头顶的吊扇吱呀吱呀的响着,那声音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整个世界都开始变的模糊不清,周围的人,桌椅,窗户,外面的操场,马路,蓝天,都在吊扇转动的叶片里被渐渐虚化掉,他只看见那高高的白色墙面和低垂着头的白芸西,在他向前挪动的每一步里,逐渐向他靠近。时间突然温柔的像沾在她发尾的阳光一样。

逃寝事件最终以全校通报批评,并给予当事人记大过处分告终。早操上岳主任铿锵的宣布完这一结果时,江今以,陆赫和余言一如往常漫不经心,冯鲁罡当然哭丧着一张脸,一副天要亡我的神情。陈范心事重重,即将转学的事他没跟任何人说,大概是不知道如何向整日与他厮混的兄弟们开口,逃寝记大过的事虽然除了冯鲁罡没人真的在乎,但是他觉得愧疚,觉得即将离开的自己像一个逃兵。阳光照的他睁不开眼,他看见不远处的白芸西,又想起那天她给他拿回的热水和被罚站时低垂的的眉眼,心里复杂的情绪又多了一层。

“陈范。”他听见陆赫在他身后叫他。

“嗯?”

“你这几天状态不对呀!平时都张牙舞爪的,怎么,有心事儿?”陆赫的语气贱兮兮的,最后的半句音调拐了好几个弯,陈范一回头便看见他满脸坏笑,眼睛里发出老鼠一样又亮又贼的光。

“滚吧你!”陈范胡乱的说着,努力掩盖着自己内心汹涌的情绪。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明天就是星期四了。

陈烔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失眠折磨着他的神经。其实失眠的痛苦不单单是睡不着那么简单,最骇人的是建立在疲惫之上的焦虑,它把你推进一个难以逃脱的恶性循环里,直到你心甘情愿放弃睡眠,在你仍抱有一丝希望并为之努力时,你却永远不可能如愿以偿。何必把床变成灵魂的牢笼,于是陈烔干脆起身,披上那件黑色的旧外套决定出去走走,要知道,楼下的丁香此时开的正好。对于经常失眠的陈烔来说,他常常产生一种,夜晚永远比白天要长的多的错觉,喧闹的白天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占据分割,好像随便几个上课下课,一个个活生生的白天一眨眼就不见了,黑夜却不是,像年迈老人的步伐,寡淡漫长,清醒着的人没有谁能催促他快些走。西北墙角的丁香在夜里开的尤为灿烂,一簇一簇一直连绵到西北方向的高墙下,陈烔静静坐在楼下的石阶上,花香在夜风的鼓动下海浪一样涌来。

陈烔环视着整个校园,想着程汐也曾在这片土地上像他现在一样行走过,与旁人谈笑风生过,教书育人过。心里一瞬间满是温热酸楚。他从未在白天想念过她,好像日光灼灼,所有想念都难以现形。只有夜晚,是能让想念疯长的肥沃土壤,你有试过在黑夜里思念一个人吗,那种滋味,是眼看着心脏被一点一点腐蚀掉却无能为力的绝望。陈烔的大脑开始放空,不知道坐了多久,猛然间回过神,又看见之前在夜里见过的那个消瘦的齐肩短发的女生,虽然两次都是离得很远不能看清她的脸,但是同样的双肩背包,同样的轮廓,陈烔绝对不会认错,女生似乎发现了坐在石阶上的陈烔,她突然停住,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一般,猛然转身,朝相反的方向奋力的跑去,陈烔一瞬间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要知道一个蜷坐在石阶上的失眠患者,他真的无意搅扰任何人,女生慌乱的脚步甚至让他觉得有点愧疚。那个瘦小的背影消失在碎石小径的尽头。

陈建秉的车早早停在了川延高中门口,余言江今以陆赫和冯鲁罡拿着陈范的行李和书本走在前面,陈范拉着黑色的行李箱,走在最后,他脚步沉重,鞋底在干净的水泥地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行了,吃早饭去吧你们。”陈范声音压的很低。

“走了。”陆赫一拳锤在他的左肩上,笑了笑,右手自然的挂到余言的肩膀上,江今以对着上车的陈范用手比出打电话的姿态。陈范点点头。

“哦,鲁罡,帮我把这个还给白芸西。”说着从车窗里递出白芸西包着白色书皮的化学书。微亮的晨光里黑色的轿车沿着照元路疾驰而去,余言再回头的时候,只看见空荡的大街,和两排齐刷刷的路灯。

冯鲁罡把化学书放到白芸西桌子上的时候,白芸西正把一盒快要喝没的牛奶吸的哗啦啦的响。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以为和以前一样,既然书是冯鲁罡带过来的,那今天陈范可能又要迟到了。可是今天是模拟考啊,太随意了。直到她诧异的打开书里夹着的天蓝色信封,看见陈范潦草熟悉的字体。

“我走了。”仅仅看了三个字,白芸西只觉得心脏猛的抽搐了一下,一种奇异的痛感一瞬间从心脏蔓延到发梢,她拿着信的纤细手指在这种痛感的刺激下,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我走了,不是因为逃寝而是家里的事,逃寝对我爸来说只是给我转学的一个契机,他一直计划着跟我妈离婚后把我带去缅城。在他面前,我的种种伎俩都像小儿科一样幼稚可笑,哪怕对我叛逆出格的放任,都只是他的一步棋,他不仅要离开我妈,还要带着我离开,我是我妈的软肋,也是他的筹码。对不起没能跟你当面道别,因为当面,我大概只能像平时一样,说些让你觉得聒噪的没有用的玩笑话,谢谢你让我抄了那么多作业,谢谢你无数句的“陈范,别睡了,老师来了。”谢谢那天你的热水,See you”白云西看着后面的点点愣了一会儿,心脏沉沉的落下去,生出一种难言的委屈,那种情绪不知出处,好像因为陈范,又好像是因为自己。

“好了,开始考试了,没用的东西收起来,书包放到走廊的窗台上。”监考老师边说着,边在在黑板上写下考试科目和时间。白云西手上整理着,脑海里却不断浮现陈范的脸,天生微卷的头发和高而挺直的鼻梁,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线,生着一双薄唇的嘴总是哇啦哇啦的说个不停,其实白云西和他说的最多的话并不是“陈范,别睡了。”而是“陈范,闭嘴!”她不知道他开朗的背后是那么多难以言表的无奈甚至痛苦。一直以来他努力的灿烂着,心里潮湿的角落都隐藏的很好。他大概像一盏灯,喧闹明亮的照耀着周围一切,然而灯的正下方却永远是他昏暗孤独的影子。

“see you,see you ……”白芸西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他信上的最后一句话。

“今以,今以,你数学最后一道题的得多少啊?”冯鲁罡气喘吁吁的的追上来。

“为什么走这么快还能碰见?!就知道他要对题,天啊!”陆赫一脸崩溃的看着江今以。江今以笑笑没说话。停了下来,顺势靠向右边的大理石窗台。

“1652.”看着迎面而来的冯鲁罡,江今以淡淡的说。

“啊!?不是吧?”

“反正我算是1652,要不你再算算。”说着从书包里抽出那张数学卷放到窗台上。冯鲁罡立马拿出草稿和笔,趴在窗台上奋笔疾书起来。

“我们吃饭去了,晚上寝室见。”江今以拉着陆赫朝楼梯走去。

“1652?我怎么得的是个位数!?”陆赫一脸不解。

“哦,我瞎说的。”陆赫望着江今以的背影,瞬间石化,平生第一次对腹黑这个词,有了深刻的认识。

此时的川延高中在傍晚的光芒里,显得温暖柔和,江今以和陆赫正朝校门口走去,夜风鼓起少年们宽大的校服,他们抱怨着明天的课程,期待着后天的体育课,目光在人群中跳来跳去寻找着隔壁班那个面目清秀的好看女生,同时还不忘讨论着“一会儿吃什么”这一人生重要课题。路过图书馆的时候,在一片灿烂的丁香花树的角落里,他们看见有两个人正在争吵,其中高个子的背影神似余言。

“余言!余言!余……”

“别喊了,不是他。”江今以连忙阻止扯着嗓子惹的大家纷纷侧目的陆赫。

“不是余言吗,你看那发型,书包,还有那…..那…..”

“看右边,你女神。”

“呃…..今以,我需要人工呼吸。”陆赫晃了晃江今以的胳膊,目光突然变得有些呆滞,耳朵也红的不行。

“滚吧你,诶,注意点啊,口水别蹭我身上。”两个人说笑着走出校门外。此时即将6点15分,当图书馆上方白色大钟的秒针跳到12的一瞬间。空气中好像突然升腾起一种类似成熟花骨朵炸裂的声音,伴随着那隐秘的也许并不存在的声音的出现,校园里所有的路灯一下子都亮了,刚被夜晚冷却下来的川延高中,在一片昏黄的灯光中,又重新温暖起来。

此时的陈范正蹲在他暂新诺大的卧室里整理,金色的门敞开着,他听见楼下阮清流畅的钢琴声,似乎每一个音符都敲在他太阳穴里那根极其脆弱的神经上,他起身去关门,从楼梯白色扶手的空隙处看见她坐在琴凳上挺直的脊背,还有披散开来的浓黑的卷发,正是这个有着极其曼妙背影的人,她闯进他的生活,轻而易举的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陈范背靠着紧闭的卧室门,双手不自觉紧紧的握成拳头,浑身颤抖着,霎那间眼神里发出骇人的光。他要举起她此时美轮美奂的人生,像举起一个晶莹透明的玻璃杯那样,然后用尽全力重重的摔下去。

“好吃吗?这可是你阮清阿姨亲自下厨为你做的,平时我要吃都没这口福,来多吃点儿。”陈建秉殷勤的给陈范夹着菜。

“哪有,瞧你说的,我还怠慢了你不成。”阮清一脸嗔怪,头微微侧过去,薄唇微抿,眼睛极其妩媚的向着陈建秉翻一下。

“哎呀,我就这么一说,吃菜,吃菜。”陈建秉呵呵的乐着,给阮清也夹了一筷子。看着阮清故作风情的面孔,陈范感觉嘴里的饭菜正涌起浓烈的腐坏的味道,不由心头泛起一阵恶心。

“挺好吃的。”陈范十分勉强的吃了几口,却觉得胃开始抽搐着疼起来。

“爸,阮清阿姨,你们慢慢吃,我吃饱了,先回房间了。”

“哦,去吧,去吧……”面对陈范突如其来的顺从,两个人面面相觑。陈范忍着剧痛转身上楼,水晶吊灯的光斑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把那痛苦而难堪的笑容无限放大,那张年轻的脸于是像扑克牌里被揉皱的joker一样难看。

“今天考试结束在图书馆侧面的人是你吧?”江今以用力的吸了一口手里的的烟蒂。转过头正好看见余言颓唐的侧脸。

“你又去见那个怪物了。”他眉头紧皱,被他扔掉的烟蒂在大理石上苟延残喘的闪烁了两下继而一下子熄灭了。余言默不作声,头垂的低低的,长而直的睫毛在下眼睑留下淡淡的阴影。

“她不是怪物。”余言一字一顿的说着,好像每一个字都在用尽全力。在那之后的两天,两个人气氛变得有点尴尬,江今以一直都是寡言的,余言虽然还是往常一样说说笑笑,只是看江今以的时候,眼神比平时要冷了一度,这么细微的转变陆赫当然难以察觉,他是几个人中最神经大条的,陈范还在川延的时候总是“亲切”的称呼他为“无脑赫”,当然这个其实有些拗口的称呼随着陈范的离开没有被其他人延续下去,有时候陆赫倒还挺怀念的这个毫无善意的外号的,毕竟习惯这种东西真的难以琢磨。

陈范在来到缅城的第三天在缅城第一高级中学正式入学,周围的一切焕然一新,陌生感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化成胃里的隐痛。他被陈建秉花了大价钱安排在17班,据说是缅中高二最好的班级。班主任是个高瘦面黄的女人,过渡染烫的头发在后额扎成小小的一团,讲物理时声音洪亮的让陈范耳朵发痒,她看陈范的时候眼睛里挂起笑意,陈范却在她放大的瞳孔里看到漂浮旋转的金钱符号。班级里的人都还算友好,毕竟大多数的高中班级都如出一辙,奋不顾身学习的,争分躲秒玩乐的,玩玩闹闹随随便便也能考到很好的,兢兢业业认认真真成绩永远上不去的,哦,还有一种就是陈范新同桌那样的路人款,这个胖胖的女生戴着金丝边的小眼镜,总是安安静静的坐着,朋友不太多,上课很少回答问题,不吵不闹不惹祸,成绩也不温不火。要不是她真真切切坐在他身边,偶尔跟他说一句“让一下”,怕是到毕业陈范也不能准切叫出她的名字,更不能在偶尔巧遇时认出她的脸。那张脸和她整个人最大的特色就是毫无特色,哦,名字也是一样,叫李燕。

陈范在17班的第一节英语课在一阵卡农的钢琴曲里开始了,短发圆脸的英语老师风风火火的走进来。没有“起立”没有“老师好”,拎着一本厚厚的阅读毫无征兆的讲起来。陈范几乎是手忙脚的从满满的书包中掏出那本奇厚的英语阅读的。课上到一半陈范才发现李燕的桌面上并没有阅读书,摞的高高的书本后面,摊开一本同样厚重的英语字典,她整个人正尽量地将胖胖的身子缩的小一点,再小一点,努力减少着她本来就微弱的存在感。陈范在阅读书下面页码的旁边写了小小的一行字“你没带阅读书?”他把书推过去示意她看那行小字。李燕点点头。陈范真的有点无奈,不知道她为什么都不说,反而盯着一本英语字典盯了半节课,陈范轻轻的叹了口气,把书又往那边推过去一点,拿笔点了点英语老师热火朝天讲着的第3题。李燕看了他一眼,那是非常短暂匆忙毫无重量的一眼,然后赶忙把目光移到阅读书上,像之前紧紧盯着英语字典那样,一直到下课。

“走啊陈范,打球去。”新班级一个黝黑的小个子在班级门口朝陈范喊着,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大家叫他“小非洲”,整个人热情活泼,多动症患者一般整天在校园活蹦乱跳。陈范在缅城高中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大体上和在川延没什么的不同。上课下课,说笑打闹。他偶尔想起余言他们,想着他们说好圣诞要去北京的约定,觉得好像遥远的看不到边儿。此时陈范不知道的是,很多看似遥遥无期的东西,都是在你遥遥无期的隐隐盼望中一蹴而至的。

之前在图书馆侧面和余言吵架的女生,在一节数学大课下课的间隙出现在川延高中高二三班的门口。白云西抱着一大摞作业正要进来的时候,被她拦住了。

“同学你好,可以帮我叫一下余言吗?”白云西听见她的声音不由吓了一跳,那与她的非常清秀的长相比,那声音听起来过于男孩子气了。

“哦,好,你等一下。”白云西把作业放到讲桌上,目光扫视了整间教室,发现余言并不在。

“那个,余言不在啊,你有什么事可以……”白云西才发现,刚刚门口那个比她高了一头的姑娘已经不见了。

“人呢?”她禁不住喃喃自语。只好转身回去发她的作业,在教室里转了好几圈,手中只剩下薄薄的一沓,她猛然发现此时放在最上面的作业正是陈范的,封皮上“陈范”两个字写的巨大而张狂,她愣了一会儿,看向自己座位旁边空荡干净的空位,心里不由的被什么揪了一下。总会有些人,不管你是深情还是寡义,他们渐渐的从你生命里被抽离,哪怕昨天他在你身边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说话的样子语气也十分清晰,今天,太阳照常升起的今天,他却不见了。

“剩下的你发吧。”白芸西把剩下的本子扔给永远自顾自的副课代表冯鲁罡,拿着陈范的作业,往回走。她故意绕开自己的座位反而坐到了之前陈范的座位上,翻开他的作业认认真真的看起来,10次有九次是照她抄的,剩下准确率极高的一次,当然是照江今以抄的。陈范的字体本来就属于比较张狂的类型,再加上这些题目总是匆忙之中完成,一个非常常见的场景就是,每次课代表在前面收作业,他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维持两秒,然后以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开始在下面奋笔疾书,力挽狂澜,每一笔都极其潦草。

“你这字也太难看了吧,都飞了,感觉要上天似的…….”

“我的天,白芸西你懂不懂艺术,这可是小爷独创,范体,懂不懂?”

“不要脸。”

“哎呀,我这脸这么帅气逼人,我怎么能不要呢?完了,完了,抄错了,你别跟我说话。”

记忆海水一般涌上来,一帧一帧的画面里,因为精力集中而皱起眉毛的陈范总是格外好看。

“诶,给我,给我!”陆赫在讲台上喊着。站在最后一排的路南抡起右臂使劲将一个白色封皮的本子,扔了过去。那本子于是白鸽一般轻盈的落在陆赫手里,两个人动作流畅配合默契,成功交接的一瞬间都乐的不可开支。

“别闹了!还给我!!”马格慈气急败坏的喊着,双颊憋的通红,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细细的眉毛变成弯曲的线段,整个班级喧闹不堪。陆赫在讲台上跑来跑去,一下没站稳,撞到陈范之前的桌子上。只听“咕咚”一声,陈范的桌子像右后方倒去。大家回过神来的的时候,白芸西和桌子已经一起倒在了地上,她只觉得一阵剧痛从刚刚被桌角撞过的胃里袭来,那痛感来的快而迅猛,仿佛一瞬间抽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大家纷纷围过来,却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白芸西!白芸西,你没事儿吧?”此时的白芸西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目光居然失神一般变得暗淡起来,陆赫有些乱了手脚,赶忙弯腰想要扶她起来。

“我…..我没事…….”白芸西声音有些发抖,那是一种强忍着眼泪的委屈至极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陪你去医务室吧!”陆赫焦急的说。此时上课铃声不合时宜的响起,门外传来化学老师矫健的脚步声。

“真没事儿,上课了…..快回去吧。”白芸西挣扎着站起来,路南赶紧过来帮她扶好桌椅。老师进来的时候,班级里一切看起来和往常一样,甚至多了一份心虚的肃静。白芸西静静的坐在陈范的座位上,她突然看见书桌堂靠里的地方,歪歪扭扭的刻着她的名字,后面是黑色碳素笔画的丑丑的一张小猪脸。于是想起他每次故意惹她生气,眉飞色舞喊她“猪头”的样子,那画面明亮的有些刺眼了,于是她此时已恢复清亮的眼睛开始一点点渗出泪来,不知道因为胃痛还是怎么,心里觉得又空又堵,好像那眼泪不流出来,就要无法呼吸一般。风鼓起天蓝色的窗帘,一下一下,变成窗台上舞动的帆。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化学老师的声音在她耳畔绕呀绕,最终还是没能进入她的耳朵。课上到一半,趁化学老师转过身写方程的间隙,坐在白芸西正后方的阎候,突然递给白芸西一个薄薄的棕黄色的本子,从本子中间露出的半张纸条上,工工整整的写着“给白芸西”几个字。白芸西一边看着讲台上的化学老师,一边尽量的表现出若无其事,镇定的翻开它像翻开一本新记得化学笔记一样自然,映入眼帘的第一页从头到尾写满了十分工整好看的小楷,底下的属名也是工工整整,“路南”两个字印刷一般跃然纸上。

陈烔刚刚下课,一出门撞见在门口等他的方成一。

“烔哥,吃饭去啊,我发现一家新开的日料。”方成一一如既往的明快热情,脸上一副让人无法拒绝的天真烂漫。

“好啊,你等我多久了?”陈烔问他。

“今天的语文课提前下课了一会儿,我刚到。”方成一嘻嘻的笑着,两个人一起朝楼梯走去。方成一是帝都一所高校的语文系大二学生,川延高中全体学生都闻风丧胆,唯恐避之不及的岳主任正是他舅舅。他本来盘算着假期自费去西藏支教的,结果方妈妈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也只能遂了她的想法,来到川延,在舅舅眼皮底下让她安心。他比陈烔来的略晚些,到达川延的当天恰逢教育局例行检查,岳主任无法脱身,于是派陈烔去火车站接的他,第一次见到方成一的时候陈烔就知道,他是那种心思纯良,从小在丰沛的关怀和爱护中成长起来的孩子。他笑容随和,目光澄澈,整个人散发出春日暖阳般的光芒感,这样的人随便往哪里一站,都让人看着舒心,想要靠近。陈烔之前在三班收上来的林越然给马格慈的纸条上这样写着“格格,方成一老师太帅了,好想转去5班听他讲语文课,手指也好看,又细又长……”陈烔把纸条拿给方成一看的时候,方成一笑的更加明灿了,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贝齿,耳朵却因为不好意思而腾地红起来。虽然他们来川延的时间都不长,但是年龄相仿,话也投机,两个人总是一起消磨时光,也曾在两个人都没课的时候,悄悄溜回陈烔寝室,打游戏打的天昏地暗。因为他的存在,陈烔在川延本该枯燥的生活丰富有趣了不少。

“烔哥。”方成一叫道。

“嗯?”陈烔喝了一口清酒,看向他。

“烔哥,你说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要那么那么多我们无力改变事情呢?”方成一好看的嘴角略微向下拉扯着,哭涩而忧郁的神情从失落的嘴角开始蔓延到他的眉梢。

“比如?”

“唉,太多了,就拿我要去支教的事来说吧,我真的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偏偏临行前一周,被我妈发现了车票,当时她反应特别大,火山爆发一样,连哭再骂,血压飙升,当时我就知道,全完了…..”说到这,方成一显得有点低落,银白的勺子被他紧紧的攥在手里,盘子里蛋包饭金灿灿的蛋皮被他戳的惨不忍睹。

“好了,好了,快吃吧,这烤鱼凉了就不好吃了。”陈烔说着,把那精致的白瓷盘向他推了推。

“成一,慢慢你就会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事不能遂你的心,人生多取舍,来,干一个,这瓶清酒下肚,保证你什么烦恼都没有了。”陈烔喝举酒杯,明亮的灯光下,两支酒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世间多少爱恨情仇,多少悲欢离合,都在这清脆的碰杯声得以见证。

“哦,对了,上次你帮我调的那份档案,我看完了,晚上你带走,有时间物归原处。”

“好,怎么样,对于你要调查的事,有帮助吗?”

“也没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不过还是谢谢你帮我找了那么久。”

“跟我你还客气,一份年代久远无人问津的档案而已,小事。”方成一夹起一块寿司,放进嘴里,脸上立刻升腾起美味带来的幸福感,嘴角还残留着一粒洁白的饭粒,陈烔看着他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端起酒杯又轻轻抿了一口那清冽醉人的酒。

“喂!妈,你现在忙吗?”陈范试探着问道。

“哦,还行,乖儿子,怎么了?”

“嗯……,我这个月底有假期,我回川延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你学习这么忙,好了好了,店里来客人了,先不说了啊。”电话被匆匆挂掉,陈范还没来得及说再见,只听到一阵凄凉的忙音。陈范不由觉得奇怪,最近的几次电话妈妈总是匆忙挂掉,哪怕是平时她并不繁忙的时间点,还有其实妈妈以前从来不说“乖儿子”的,她只叫他“范范”。而且今天是他生日啊,难道她也忘记了。他坐在浅灰色的法兰绒沙发里,脚边杂乱无章的堆放着一些杂书,发黑的咖啡渍图腾一样留在洁白的咖啡杯的底部,整间卧室因为安静显得更加空旷,他想念在川延和妈妈一起住的小房子,局促而温馨,不像现在,连细微的秒针声都能被无限放大,直白的宣誓着他的孤立无援,想到妈妈在电话里的种种异样,他那两条粗眉毛又不自觉的皱起来,开始隐隐的担心着。

“小少爷?”袁姨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嗯?怎么了袁姨?”陈范边往门口走边回答着。打开门只看见袁姨一脸慈爱的站在门前,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

“看你晚饭吃的太少,袁姨给你下了一碗热汤面,一会儿饿了就吃两口。”袁姨笑着,小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皱纹堆的更明显了。

“哦,谢谢袁姨。”陈范赶紧接过那个白瓷大碗,一阵浓香扑鼻而来。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一顿都得好好吃。”袁姨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着。

“嗯。”陈范重重的点头,眼睛被从汤碗里升腾而起的雾气氤氲着,忽然变得有些潮湿了。袁姨是阮清昨天新领回来的保姆,进门的时候整个人穿着素净的棉麻衣裳,笑起来温和又慈爱。晚饭聊天的时候她讲到自己,陈范才知道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老太太,缅城最大的印刷公司退休的老干部,一双儿女都在美国,老伴去年突发心脏病去世以后,偌大的家里只剩她一个人,她又不愿去国外,想来想去于是去老同学开的家政公司填了表格,不想孤独一人,也不愿背井离乡,现在的选择就能满足她的心愿。陈范大口吃着她端来的面条,没有阮清在面前倒胃口,短短几分钟风卷云残,满满一大碗的汤面就见底了。

“我告诉你,陈建秉,今天……你不把事情给我解释清楚,你就……你就别想睡觉!”陈范忽然听见楼下阮清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不由向上咧了咧嘴角,他戴上耳机,把音量调到最高,一首摄人心魂的电音冲破他的耳际。他认认真真的做着手边的卷子,巨大落地窗前,银白的窗帘在月光下发出柔和的光,陈范的影子就映在那洁净的玻璃窗上。卷子一张又一张,终于所有的卷子都写完了,陈范一抬眼已经快凌晨1点了,不由觉得双目酸胀身心疲惫,还有一篇作文。陈范揉揉眼睛,提起笔准备继续战斗下去。这对以前从来不认真写作业的陈范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但是自从来到缅城之后,每个夜晚他都是这样度过的。他要变的强大,不能再有把柄,不能被陈建秉和阮清牵着鼻子走,这场与陈建秉和阮清的战争中,他绝不能再走错一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记得白芸西说过,大学想要去帝都声名斐然的C大,以他之前的分数,那是打死也进不了的学校,但是人一旦有了坚定的信念,也就有了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白芸西,我们大学见。”他在心里默默的说着。目光坚定的像那颗深深钉在白墙上的钉子。

那个之前出现在三班门口的来找余言的女生又再一次出现了,齐肩的头发这次被高高束起,变成一个清爽的马尾,整个人看上去更精神了一些,五官也清晰起来,坐在门口的马格慈仔细的端详着她,眉毛略浓,眼睛是漂亮的柳叶眼。余言看见她站在门口,马上跑出去,把怀里一大摞的心理学的书,交到她手上。

“胡惏,这是你要的书。”余言又长又直的睫毛在不自觉的颤动着,他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柔软起来。马格慈透过洁净的门玻璃发现两个人的侧影正在构成一幅十分美妙画面,周围不断有人来来往往,只有他们两个是几乎静止不动的,女生说话的时候,余言微微弓着身子,把头微微侧过去一点,十分认真的倾听着。哪怕是她走了以后,余言也没有直接回班级,而是站在门口,直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余言。”马格慈不禁喊他的名字。把她手里余言的作业本冲他挥了挥。

“嗯?”余言回过头,朝马格慈走过来,自然的把右手撑在她的桌子上,左手胡乱翻了翻新发回来的作业本。

“谁啊那是?”马格慈瞪大眼睛看着余言,像看一道难解的数学题那样认真,她看起来满目期待,希望又害怕他能说出点什么的样子。

“哦,我初中同学,现在在九班,超级学霸。”余言看着她,那灼灼的目光让马格慈一时间觉得思维有点混乱。

“格格,我原来怎么没发现呐,你这么八卦!”余言笑着说道。顺手把桌上的作业卷成筒状,轻轻的敲了一下马格慈的头。

“我……我就随便问问,什么八卦不八卦的,人家这是关心同学。”格格摸摸自己的头,不满的嘟囔着。

“好好好,是关心同学,多谢格格抬爱,那没什么事儿,小的退下来了。”余言故意掐尖了嗓子说道,还拱起手摆出一副告辞的模样。马格慈和周围的人都被他逗笑了。她回头看了一眼他往后排走的背影,利落的短发与校服洁白衣领格外显眼。余言刚要坐下,上课铃声准时响起,看着转过身的余言,马格慈立马回过头,一片混乱中,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擂鼓般咚咚作响,脸颊涌起灼热感。

“格格,你脸怎么这么红?你不会发烧了吧?”白芸西侧过头小声的问她。

“啊?没有啊,我…..我有点热,老师看你呐,快转过去。”白芸西听见她这么说,伸手把旁边的窗户开的更大了一些。

“各班生活委员,请到侧门门卫室集合。各班生活委员,请到侧面门卫室集合…….”间操时间,广播里传来岳主任万年如一日的声音,马格慈听到不禁郁闷起来,一天一次短暂而美好的间操时间,又被占用了。她当然不是因为想要做那套又丑又傻的体操,而是因为做广播体操的时候,余言的位置恰好在离她很近的右前方,整个间操算上整队和往回走的时间将近20分钟,如果岳主任发表临时讲话的话时间会更长一点,就是这个时间,她可以认认真真的看余言,马格慈从来没那么认真的看过一个人的背影, 认真到每看一眼都把他的轮廓在心里加深一次,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透出一种深栗色,后脖颈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刚剪了头发的时候,暂新的发茬里隐隐透出青白色的头皮,左肩比右肩高一点点,手指骨节分明,右手食指上有一道竖着的短短伤疤。余言做起体操来显得慢悠悠的,没有一个动作标准,随意又慵懒,手长脚长的少年加上漫不经心的动作,整个人与激昂的体操音乐形成奇妙的反差。今天恰好是周一,岳主任会例行上台讲话,对上一周进行总结,间操的时间会更长一些,这么好的机会,身为生活委员的她却要去门卫室。她磨磨蹭蹭往侧门走,目光在混乱的人群里跳来跳去却怎么也不见余言,于是更加低落,垂着头无精打采的往前走。

“马格慈,快走啊,大家都到了。”12班的李菲菲站在门卫室门口朝她喊。

“哦,来了,来了。”马格慈加快脚步,匆忙中还是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里不由空落落的。刚一进门卫室的马格慈被吓了一跳,历来整洁干净的门卫室一片狼藉,各个班的生活委员都在埋头整理,地上到处是拆开的包装袋,还有一摞一摞新到的秋季校服。

“格格,你怎么才来,你们班的在那边,快去核对一下。”门卫的刘叔叔指着墙角的两大摞校服说。

“哦,好。”格格在各种障碍物中踉踉跄跄的走过去,在三班的校服前蹲下去,抽出最上面的单子,准备把数量和尺码认真核对一遍。窗外广体操欢快的音乐响起来,笼罩着整个川延高中,也充满了这间小小的门卫室。马格慈拎着两大摞校服往教学楼走的时候,岳主任的讲话已经接近尾声,沉甸甸的包裹赘的她双臂发酸,整个人开始摇摇晃晃。她只感觉对面的教学楼在阳光下发出银色的光,遥远的怎么也走不到一样。那一整栋楼里只剩下每个班当天的值日生,长长的走廊显得格外空旷,江今以正在三楼的楼梯上拉着拖布反反复复的拖着地,转身要回去的时候却从楼梯上的小窗户看见了楼下踉踉跄跄的马格慈,好像是迟疑了一秒,然后立即放下手里的拖布向楼下飞奔而去,跑到楼门口恰好碰见已经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马格慈。

“江今以?”

“哦,那个,徐老师……让我下来帮你拿校服。”江今以指了指她手里的东西,还没等马格慈反应过来,便走上前从她手里接了过来。他没再说其他的话,拎着校服转身就上了楼,表情冷的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马格慈甩了甩发酸的手臂看着他的背影不由觉得莫名其妙。

“既然不愿意来帮忙可以不来啊,何必摆一张臭脸。”马格慈嘟囔着,圆圆的眼睛不由的翻了个白眼。此时结束了间操的学生们开始一班一班的列着队往教学楼走,为了避开这个人潮涌动的上楼高峰期,马格慈赶紧加快了脚步,朝楼上走去。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整条走廊泛出一种温暖迷人的光彩,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和铝合金窗框一瞬间好像有了花草般的生命气息,空旷安静加上充足的阳光,此时的走廊看起来像一条神秘的时光隧道,仿佛尽头处连接着另外一个神奇的未知世界,江今以的背影在走廊的正中间被阳光嵌出极其浅淡的一圈光边,他自顾自的走着,双手因为用力而隐约发白,后背透出和他脸上一样的冷峻决绝,那步态看起来就像要把这世界的一切都抛于身后,奋不顾身的走向走廊的尽头,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一样。

“真是奇怪的人。”马格慈心里想着。阳光落到她的脸上,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明亮澄澈,一对大大的酒窝更显得她娇俏可爱,里面仿佛盛满了她流光溢彩的青春年华。回到班级的时候,她看见江今以正认真的拿着尺码单子,一件一件的把校服发下去。

“我发吧。”马格慈伸手想拿回单子,江今以没说话,刻着剑眉星目的一张面孔依旧没什么表情,目光仿佛丝绸一样在她身上轻轻滑了过去,随手把第二张只有半页尺码记录的单子给了她,她看见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又迅速放回口袋里,宽大的手掌里两道深红色的勒痕格外明显,马格慈心里的不满不由一点一点的潮水般退了下去。走廊里逐渐升起喧嚣声,结束了间操的学生们都回来了,教学楼外的音乐声逐渐变小最后被关掉,整个新操场又重新空旷起来,照元路两旁白色的路灯被太阳照的发烫,对面的川延二区,那些灼灼的丁香已经开始稀稀落落的凋谢了。

陈烔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拿着数学书和大三角板,一路小跑朝三班走去。

“那个,今天你们徐老师请假了,这堂课先上数学啊,把昨天的函数的卷子拿出来。”陈烔尽力的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看见讲台下面的余言扯起嘴角笑了笑,另外几个平时格外调皮的学生也不禁喜形于色,天王老子不在家,这样可以无法无天的日子可不多啊,巧的是今天下午还有体育课,终于不用听徐老师的那句“今天体育老师有事,我给你们上一节啊。”了,曾几何时那漫不经心的一句话一出,整个三班都回荡着心碎的哀嚎声。陆赫不由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江今以,朝他眨了眨眼睛,贱兮兮的笑容病毒一样侵占了他的脸,大嘴快咧到耳朵了。

“别笑了,有毒。”江今以幽幽的说。陆赫瞪大了眼睛,被江今以这简短的一句噎的半响说不出话。

“你……你……”陆赫指着他,抬头却正好撞见陈烔的目光,马上把手收了回来。马格慈怔怔的坐着,想起刚刚陈老师说的“徐老师请假了。”和在楼下江今以说到那句“徐老师让我下来帮你拿校服。”她不由满心疑惑,回过头看见江今以正坐的十分端正,表情一如平常,漆黑的碎发和深蓝色的大框近视镜围绕着他盯着黑板的灼灼目光,像是葱葱郁郁的草木围绕着的一泊深湖。

“看下一个题,己知函数f(x)=1/3x^3-x^2+ax-a,当a=-3时……”陈烔说着,开始把重要的条件往黑板上写,他好看的板书图腾一样在黑板上一寸寸展开,声音也足够洪亮清晰,当然,这并不能使某些学生困倦的眼睛变得清亮,近处的余言,远处的陆赫,都已经开始像即将进入的冬眠动物一般,昏昏沉沉的睡意占据了他们的每一个细胞。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在数学课上昏昏欲睡的人,但下课铃声可以,尤其是接下来是体育课的那段下课铃声,简直像温暖和煦的春风一样,在三班吹起一片生机,陈烔才刚走到门口,余言他们早已消失在下课拥挤的楼梯口。

“烔哥,晚上有时间吧,舅舅想让你去他家吃晚饭。”电话那头传来方成一略显稚嫩的声音。

“你说岳主任?”陈烔心里一惊,当初调程汐档案的时候,方成一可是借着岳主任的名义,现在岳主任却突然说邀请他去家里吃饭,他不由猜测这其中是否另有蹊跷。

“烔哥,你放心,档案的事舅舅绝对不知道。”电话那头的方成一大概是察觉到了陈烔的疑虑。

“哦,好,那6点校门口见,来得及吧?”陈烔问道。

“来得及。舅舅说他平时工作忙,要谢谢你对我的照顾,你别想太多,就是简单的吃个饭。”方成一继续宽慰着他,虽然他不知道档案里程汐和陈烔到底是什么关系,但是,他能从每每提到程汐时陈烔的眼神中感受的到,这是一个对烔哥来说和生命一样重要的女人,正因为如此。方成一愿意竭尽全力的帮他掩盖这件事,绝对绝对不会败露。

岳主任的家和陈烔想象中的不太一样,与平时他严厉苛刻的画风截然相反,一桌一椅,一块桌布一个花瓶,都透出浓浓的清新田园风。岳主任也显得比平时亲切热情。

“小陈来了,快坐,怎么样,在川延呆的还习惯?”岳主任笑着问他。

“还行,离A城也不太远。气候什么的也相似,让您费心了。”

“这说的什么话,我们成一还不是多亏你照顾,我太忙了啊,高二的那些学生们,没有一天让我省心的。前一阵子,三班的逃寝事件,哎呦,我在校长面前说了多少好话,要不都要开除的,臭小子们,太混蛋!”提到三班的那几个大神,岳主任不由一阵摇头,满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男孩子嘛,都淘气,行了行了,你可别气了,回头气坏了身子,舅妈可要心疼的。”方成一说着,把桌上的茶杯端给他。

“谁说我呢?我可懒得管他。”话音未落厨房里走出一位端庄的女人,穿着素色的棉麻连衣裙,眉眼带笑,把一大盘套醋排骨放到棕色的桌上。

“阿姨您好,我叫陈烔,是岳主任年级新来的实习生,也是成一的学长。”陈烔礼貌的鞠了一躬。

“真有礼貌,别这么客气,你就跟成一一样叫我舅妈就好,成一在家老念叨你,每天我烔哥,我烔哥的。”说着,她脸上浮现出更为温柔的笑意,脸上的皱纹丝毫不能影响她的美丽。饭桌上岳主任和他妻子不断地给方成一夹菜,陈烔一时间有点羡慕起成一来,哪怕是远离父母也同样能感觉到家的温暖,而这些对他来说都只是奢望,太过遥远了。他最后一次和家人吃饭还是半年前,和小姨在A大附近的一家西餐厅,一起的还有嵩姗,小姨那天特别开心,穿着嵩姗送她的羊绒外套,一连喝了几杯红酒,那是他最后见小姨的最后一面。

“吃菜呀,陈烔。”岳主任给他夹了一块鱼。把他的思绪从遥远的半年前拉了回来。

“陈烔,是这样的,成一还小,有时候不懂事,你当哥哥的就要多担待一些。”陈烔看了一眼方成一,心里不由的焦灼起来,他觉得岳主任话里有话,担心起档案的事来。饭桌上的气氛凝重起来。

“哎呀舅舅,我怎么了,我在川延…..可没给你惹事。”方成一说着,瞟了一眼岳主任,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在变得严厉起来。陈烔也看向岳主任,努力让自己的目光平静下来,为了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显的若无其事,他抬起筷子准备去夹一块排骨,慌乱中却不小心碰倒了旁边方成一的酒杯,那杯刚刚被倒满的桑格利亚汽酒的透明玻璃杯,整杯的向后倾斜而落,只听“啪”的一声,炸裂的酒杯与飞溅的汽酒在洁白的地板上开成一朵残忍而娇艳的花。

“不好意思…..”陈烔赶忙说道,马上俯身去捡地上的碎片,方成一也起身帮忙。

“我来,我来收拾,你们快坐下。”岳主任的妻子说道。陈烔和方成一都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互相看了一眼,回到了座位上。

“徐老师今天不是请假了嘛,他心脏病犯了。”岳主任接着说,“三班在川延高中怎么说,臭名昭著,现在没有老师愿意去带班。”

“心脏病?”方成一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很难相信这一既成事实。

“那他现在怎么样?”陈烔关切的问。

“情况不太好,这次可能得做支架了,老徐这个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觉得对学生撒不开手,想要挺到退休,这回由不得他了。”岳主任不禁叹息了一声,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陈烔又和方成一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心照不宣,但是明显比刚才放松多了。

“陈烔,今天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个事,你和成一差不多一起来的川延,但是现在我想让你来带一段时间三班,不是我做舅舅的偏袒他故意把烂摊子推给你,而是,我觉得以成一现在的状态还不能胜任。”岳主任接着说。

“舅舅!”方成一不开心的撇了撇嘴。

“你有什么不满意,你讲课我没听过?根本镇不住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们,而且你就快开学了,到时候老徐没回来你让我怎么办?!”岳主任厉声道。

“岳主任,你也知道三班……”陈烔为难的说。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而且老徐也信任你,你就试试,我抽时间辅助你,还有成一,我让他也去帮你。”岳主任说的十分真诚恳切,陈烔简直没办法拒绝,更何况他是要给他写实习评价的人,陈烔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好,我愿意试试,但是我不能向您保证什么,我只能说,我会尽力。”岳主任听见他这么说,紧锁的眉头一下打开了,笑容爬进每一条皱纹里。这个初秋的夜晚他们相谈甚欢,陈烔才知道,徐老师和岳主任原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学、初中、高中一路的同校同班,只有大学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学的专业还一样。岳主任喝到最后真的有些醉了,两坨红晕浮上他的脸,说话也不如平时训起学生那么字正腔圆开始前后颠倒不知所云了。

“你知道他们怎么叫我吗?叫我黑无常,哈哈,有意思。”

“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孩子,真的,他们这才哪到哪啊,都不坏,比他们混蛋的我见多了…….”

“高中,人生才起个头而已,后面路长着呐。”

“什么都可以既往不咎,既往不咎……..”

“我…..我年轻的时候,更嚣张,不信你问老徐,老徐…..”岳主任连说带比划的。

“见笑了,一喝酒就这德性,大半辈子都这样。”他妻子摇摇头,连忙扶他到沙发上。陈烔和方成一见状也只能匆匆告别,生怕岳主任还要拉着他们再喝。陈烔已经有些头晕目眩了。

从岳主任家出来,陈烔和方成一一起往学校走去,盘算着周末有时间去医院看看徐老师。已经入秋了,川延的夜晚明显要比之前凉了不少,陈烔裹紧外套,一路和方成一说说笑笑,空旷的马路上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这场景就和当初上高中下了晚自习一模一样。往事不可追啊,一晃眼已经有那么多的岁月悄悄溜走了,它无声的把痕迹留在你的皮肤、你的血液、你的眼神、你的灵魂里,你看不见它,而它无处不在。回头想当初的自己,一脸的稚嫩与不谙世事。陈烔突然发现时间的狡猾之处就在于,它会让你得到你小时候曾经心心念念的一些,也会无情的拿走你曾经拥有的另外一些,好像这是一场不可逆的交换,细细想来成长的代价其实是不菲的,这样想来内心难免涌起一阵被时间欺骗了的焦灼感。送走方成一的陈烔故意放慢了回寝室的脚步,他想把焦灼的一颗心放到月光里凉一凉。川延的月光与这世界别处的月光没有什么不同,柔和的,发亮的,在每一个更迭的季节里变换着属于自己的温度,川延的人们也与这世界别处的人们没有什么不同,罪恶贪婪,仁慈善良,所有复杂相抵的品质被奇妙的融合在一起。这月光笼罩着寂静的川延高中,每一栋楼,每一棵树都朝圣般静默着,陈烔望着几栋仍灯火通明的寝室楼,一片暗夜中格外显眼明亮,仿佛一段段生生不息的青春。最右侧三楼那扇此时映着一个安静背影的窗户,就是余言他们寝室,陈烔印象极深,他们逃寝的第二天,系到一起的蓝色格子床单从那扇窗户里旗帜一样飘扬在晨风里,整个川延高中的学生都对那扇窗户行了注目礼,仿佛叛逆是一种骄傲,一个难以达成的理想,值得所有懦弱的人去标榜。

“别抽了,一会儿寝室老师来了…..”冯鲁罡小声说,他眯着眼睛反复的背一张印满了物理公式的卷子。

“今天间操,陈范给我发短信了。”江今以靠着寝室的大理石窗台,右手夹着一根快要燃完的烟,不断把快落下来的烟灰弹到旁边的空烟盒里。

“怎么说?”余言问他。

“肯定说想咱们呀,臭小子,去了缅城这么久都不回来看看咱们。”陆赫赶忙接话,他躺在上铺,二郎腿翘得高高的,光着上身,被子在旁边被他揉成一团。

“他说,让咱们周末去一趟他家。”

“他要回来?”陆赫赶忙把头伸下来,认真的看着江今以。

“不回来,他说每次给他妈妈打电话,都感觉很奇怪,电话里的人不像是他妈妈。”江今以接着说。

“不会吧?!有这种事,会不会是感冒了声音不对什么的?”余言问。

“不是声音的问题,陈范说语气,语言习惯都不一样,还总是说两句就匆匆挂掉。”江今以把烟蒂掐灭,看了余言一眼,余言的表情也随之凝重起来。

“那周末的自习一结束我们就去。”余言说。走廊里传来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老师来了。”冯鲁罡紧张的说。江今以把烟盒顺着窗户扔了下去,拿起窗台上的香水对着白炽灯喷了几下,然后泰然自若的回到床上。寝室老师打开门的时候,屋子里面简直一片祥和,冯鲁罡背公式的声音更显得这是一间热爱学习遵纪守法的好寝室,空气中还漂浮着淡淡的古龙水的味道,不能再完美了。

“老实点啊,你们几个,少给我动什么歪心思。”寝室老师严厉的说道,目光警觉的在屋子里扫视了两三圈,才放心的关上了门。

“晚安哦,老师!”在门完全关上的前一秒,陆赫笑嘻嘻的冲着老师喊了一句。这个夜晚和他们之前在川延高中度过的太多夜晚别无二致,青春里的每一天都似有雷同,但这都是时间的障眼法吧。

陈烔转身往寝室走,从那扇窗户里突然扔出来出来的烟盒静静的躺在地上。

学生寝室楼里繁盛的灯火在他身后开成一片琉璃般的璀璨,这使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单,他隐隐的担心着明天。心里暗暗期许着,明早的太阳可以升起来的慢一点。

然而太阳还是照常升起的。就像陈烔总能在清晨的5点半醒来一样毫无差错。

在清晨明亮的教学楼里,陈烔穿着洁白的衬衫满怀不安,才刚走上4楼三班喧嚣的吵闹声已经顺着走廊传进了他的耳朵。此起彼伏的哄笑比平时剧烈的多,一阵一阵巨浪般汹涌着。陈烔不禁加快脚步朝那巨浪的中心走去。一进教室,果不其然,平日里洁净的黑板上一片狼藉,白云西满脸通红站在讲台上奋力的擦着黑板,一片斑驳中“白云西,我喜欢你”几个大字还依稀可见。

“别擦了,别擦了。”陆赫笑着喊道。

“谁写的?”

“这玩笑开的有点大啊!”

“写的挺好看的嘛。”程樊凡碰了碰同桌路南的胳膊。

“是路南吗?”

“他不会真喜欢她吧?”

“小子胆子挺大啊,表白学委。”

“徐老头不扒了他的皮。”

“白云西杀了他的心都有了吧,哈哈”

“云西,老师来了….”马格慈微弱的提醒被淹没在一片混乱中。

“今天谁是值日生?”陈范厉声问道。

“我……”冯鲁罡缓慢的举起手,不安的目光闪躲着。

“擦黑板去!”陈烔看着他说,声音不由提高了八度,继而转过头看向白云西,此时女生鼻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脸颊通红,目光里满是急切无助,羞赧绝望。她十分努力的挥舞着黑板擦,校服外套蓝色的部分落满了白雪一样的粉笔灰。

“白云西,回座位!”大概是陈烔过于严肃的语气和表情把嬉笑的众人震慑住了,所有的声音在慢慢减弱,最后完全消失了。提示早自习开始的铃声骤然响起,像是炸裂在寂静长空的惊雷一般在整个三班回旋。

“你们徐老师生病了,这两个月,我先带你们班。”座位上又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涌上来。

“一会儿要交的卷子都写完了吗?还有心思聊天!”陈烔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的脸,他难以想象,这样让他疲惫不已的早晨才仅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开始。他看了一眼白芸西,她低垂着头,眉毛皱起,嘴巴抿着,手里的笔一刻也不停息,一笔一划都格外用力,好像在把想要拼命掩盖之前那场闹剧的奋力的心情都投入到小小的笔尖上。

“陈范,陈范,陈范,陈范……”下课铃骤然响起的时候,白芸西才意识到她笔下的洁白的横格纸上写满了他的名字。

有些人,往往是这样的,不知道是因为过于隐忍还是什么,自己对自已情绪永远不能准确及时的理解,不论是恨一个人,还是爱一个人,总是后知后觉的才慢慢领悟,白芸西看着被写满了的横格纸,一瞬间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更明白了这么多天她夜里的辗转,原来爱是一种如此甜蜜又焦灼的感受,那种奇妙的矛盾感和那天陈范的校服落在她身上给她的感觉如出一辙,在陈范去了缅城的这么多天里,她想念他,又对他的离开感到懊恼,她甚至担心因为这样的离别会失去他,即便实际上,她从来都没有拥有过这个让她焦灼不安的少年,她有的仅仅是记忆,而有时候记忆,还不如清晨学校食堂里的一碗豆浆来的实在管饱。

此时的陈范正坐在缅城一高的高二十七班的教室里,正是下课,他苦苦哀求着他的路人款同桌。

“求你了李燕,你举手之劳嘛!嗯?”陈范说着碰了碰她的胳膊,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希望能在这张脸上看到一丝丝松懈缓和。

“我不打,我为什么要帮你,谁知道你什么目的。”李燕正色说道,赶忙躲避开他灼灼的目光,把视线移到翻开的英语书上。

“哎呀,我能有什么目的,我一单纯善良正直上进的好青年!就一个电话的事,答应我吧……”陈范随手抽过李燕手里的英语书,格外真诚恳切的注视着她,他只看见那副金丝边眼镜后面的坚定的目光正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的晃动着柔软着,最后终于崩塌掉。

“好吧,就这一次,下不为例。”她垂下目光,拿回英语书,小声说道,心里不由打起鼓来。

“真的?!天啊,同桌你太好了,够意思!”陈范开心的说道,下巴微微一扬,整个人兴奋的像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从李燕答应他的那一刻起,陈范就心怀十二万分的期待等待着夜晚的来临,又要有一场好戏看了。上次陈范只是用口红在陈建秉的衬衫领上画下一道浅痕,阮清便对陈建秉不依不饶哭闹到凌晨,那今天晚上接到电话的阮清会发疯吧。他想象着阮清抓狂的样子,不由期待万分。实际上,陈范拜托给李燕的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他给了她一枚硬币和一个电话号码,让她在晚上9点45分的时候用她家楼下的公用电话拨打这个号码。陈范一整天都在盯着自己的表盘,他希望时针可以像秒针那样飞快决绝,不顾一切,好让那美妙的一刻快点降临。放学的时候陈范还不忘提醒李燕,他站在班级门口,大声喊了李燕的名字。在用手比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之后飞快跑开了。

“什么情况?!”站在李燕旁边的女生尖叫道。瞪大了眼睛看向李燕。

“没…..没什么啊。”李燕惴惴不安的说道,目光闪躲着,完全一副有什么的样子。

“你们两个?不会吧….”女生接着说道。

“真的没事,别瞎想,快走吧。”李燕说着推了推金丝边的小眼镜,背起书包往门口走去,她不由涌起心里一丝暗喜,即便实际上真的什么也没有,即便只是某些人的猜测中十分虚幻的一闪而过,她还是为此深深的眩晕了一秒。

陈范不停的看着卧室里钟,9点40, 9点42,9点44,他披起睡衣起身下了楼。

“小少爷。”袁姨看见他亲切的唤了一声。

“袁姨,我爸呢?”

“哦,刚开会回来洗澡呐,你阮清阿姨正在餐厅等他吃饭,你还要不要再吃点?”袁姨满脸笑意关切的问道。

“还真有点饿了。”陈范摸摸头笑了笑,跟着袁姨往餐厅走去。

“阮清阿姨。”他礼貌的叫了一声,便坐在自己一贯的位置上,表情平静的像桌上的那杯白水,心里简直一片翻江倒海。随着表盘上的秒针跳到12,餐桌上陈建秉的手机随之振动起来,陈范抬头看了一眼没有作声,又低头舀起一勺浓汤。

阮清接起了电话,陈范竖起耳朵,电话里响起熟悉的女声。

“喂,建秉……”

“喂,你好。”阮清说着,不由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我打错了……”随之“啪”的一声,电话那头响起一阵忙音,陈范抬起头看见阮清妆容精致的脸一瞬间就挂满了怒容。

“我吃饱了。”陈范幽幽的说道,起身准备要离开餐厅。

“阮清阿姨,你慢慢吃。”好戏已经开场了,高潮还远吗,背对着阮清的陈范不禁扯起嘴角,大跨步的朝楼上走去。

几分钟之后,陈范便听见楼下的争吵声。比起上次的口红事件,这次的争吵要更加剧烈,阮清因为愤怒而更加尖厉的声音还混杂着玻璃制品的破碎声。“真是美妙。”陈范想着。

    “谢啦,同桌,明天请你吃好吃的。” 拿起手机陈范编辑了一条这样的微信给李燕,随之又发了一个大大笑脸。

“好。”陈燕秒回道。又过了一会儿,在一声巨大的关门声中,楼下的争吵终于停歇了,偌大的房子一下子静下来。陈范走下楼,看见陈建秉颓唐的坐在沙发上,衬衫上浮起可笑的褶皱,袁姨正小心收拾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破碎的花瓶和餐具夏日繁花一样盛开在大理石地板上。

“小少爷,你怎么下来了?快上楼休息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上课?”袁姨说着,把已经收起的一堆碎片倒进垃圾桶里。“哗啦”一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回荡开。

“爸,怎么了?阮清阿姨呢?”陈范问着,认真的注视着陈建秉脸上的表情。陈建秉紧抿着嘴唇,苍老的脸上显现出一种沉寂无声的疲惫,他抬起眼睛看了从陈范一眼,没有作声。

“上楼去。”沉吟片刻,陈建秉缓缓的说,声音也是一样的充满了疲惫。

“去吧,小少爷,上楼去吧”袁姨抬手指了指楼上,温柔的向他示意了一下,轻声说道。陈范冲着袁姨点点头,转身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把响着激烈电音的耳机塞进耳朵,嘈杂的音乐涌进他的头颅,然而陈建秉颓唐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想当初陈建秉把离婚协议甩家里的餐桌上时,妈妈脸上也是这种难看的悲戚。“陈建秉,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把你应得到还给你而已。”陈范想着,关掉灯,点开手机。

“晚安。”陈范看见李燕四分钟之前的消息。

“晚安。”陈范回复她。在两条晚安之间的短短的时间里,李燕度过了极为漫长的四分钟。她看了手机无数次,想着陈范不回复她的原因,“网络不好吗?手机没电了?还是睡了没看见,或者也许他根本没有说晚安的习惯,早知道不说了,好丢脸,但是撤回的话,会更尴尬吧…..”她捧着手机默默纠结的时候,“叮咚”一声 ,美妙的提示音像是打开了新世纪的大门。手机屏幕最上方的滚动条上“陈范:晚安”一闪而过。一瞬间李燕有了一种灵魂像氢气球一样不牢牢抓住就会飘起来的轻盈的幸福感,她点开那条消息,认认真真的把那两个字看了几遍,每看一次,心里都涌起月光般洁白的甜。她把手机关掉扔的远远的,一头钻进被子里,闭上眼睛胖胖的脸颊上浮起一丝笑容,幸福的像一个含着糖果入睡的孩子那样。

这样的夜晚是多么美妙,它不可复制,也不可替代,在漫长的时间里,这将是永远发着光的,灿烂过很多白昼的一个夜晚。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这样的瞬间,幸福像阳光下彩色的肥皂泡泡一样填满心里的缝隙,它轻快的跳动着漂浮着似乎永远都不会破碎。那样的色彩,只要一点点,一点点就能够照亮生命里大段的黑白。

路南对此是深有体会的,白芸西站在他面前时候,他心里的缝隙也会浮起彩色的泡泡,那天他和陆赫打打闹闹碰翻了陈范的桌子,她坐在地上眼睛里含着点点泪光的那一刻,他简直要心碎了,一瞬间不知所措,甚至到后来才想起应该去扶起桌子或者她,那节课上他写给她一封长长的信,反反复复的说着抱歉,下课的时候白芸西把本子还给他。就是那个瞬间,她站在他面前,投下来的阴影掉在他凌乱的桌子上,因为他的小题大做和反应过度露出有点无奈地笑。

“我真的没事啊,轻轻的摔了一跤而已。”她把本子递给他时如是说道。

“我只是怕你磕坏了。”路南收起平日里的嘻嘻哈哈,突然严肃起来,目光也比平时多了一些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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