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冷,到了大雪的节气。不过,青岛还没有下雪,如果下雪,是不是也会如此:
傍晚的阴云变成了雪,
适才打开窗
已是雪白一片,
地上,屋檐上,还有我们的心里
都堆积着无声的雪的分量,
那柔软的重量,包裹着快乐
世界屏息凝视,睁开赤子之眼。
这是日本雕刻家、诗人高村光太郎写给妻子智惠子的诗,收录于诗集《智惠子抄》。
像中国的《浮生六记》一样,这也是一本悼念妻子、怀念曾经眷侣生活的追忆之作,完整记录了两人从相识结婚到妻子患病离世的全部过程,历时近四十年,被形象地喻为“爱的编年史”。
高村光太郎生于一个普通的手艺人家庭,父亲就是一名雕刻名匠,并得到皇族的赏识。他自己年轻时游历西欧,学习现代的西方艺术和诗歌。妻子长沼智惠子生于一个世代酿酒的富商之家,女子大学期间迷上油画,说服父母留在东京继续深造,并因开始为一些刊物绘制封面而展露头角。
就是在这期间,二人通过友人相识。一点都不用怀疑这样的两个年轻人之间强烈的好感和吸引力,更何况还同时遭到双方家庭的反对。一边挣扎一边更加靠近更加迷恋,等到终于光明正大地结婚时,已经在一起了三年。
他们贫穷,却相爱,艺术家一样的相爱。“就着开水/像恶鬼一样吃我们的晚餐”、“本能的力量催促我们:吃掉食物把,变成自己的血”、“不久之后,我们进入饱食的恍惚/静静拉着手/心中有无限的喜悦在欢叫,在祈祷”。吃不上饭是一种生活常态,彼此的爱也就成了一种喂养和供给,不能停歇,不能断顿。
我深信他们两人的爱情和依恋,远远超越普通夫妻的不离不弃,即使舍去性命,也不会有所犹豫。给出去容易,可以给出的东西无非也就是那么几样,疼惜,陪伴,照拂,身体,爱情,性命。
如果有的东西给不出呢?
智惠子最后精神崩溃,无法医治,终于因神经错乱被送至精神病院,五十三岁病逝于肺结核。
让她神经错乱的不是贫穷的生活,也不是婚姻得不到父母朋友的祝福,是她在婚后必须为了照顾家庭放弃自己的油画。她在疯了以后,还有画画和剪纸作品。
也许,她的确有才华,但可能也仅仅是有点才华,即便她没有嫁给光太郎,用其一生投身艺术也只是画得好,从为刊物做封面画到最后成为美术总编,还会有更高的成就吗?
不会的。
智惠子无论前面被冠以娘家还是其他夫家的任何姓氏,都是一个普普通通、默默无闻的女人。都不会像现在一样,因为高村光太郎的诗歌而成为日本文学史上永恒的名字。
可是,我依然觉得与高村光太郎的相遇和激荡爱情对智惠子而言,是一场个人的悲剧,彻头彻底,体无完肤。
她想放弃自己,理智告诉她要放弃,又弃绝的不透彻。当丈夫越是有大量时间投入艺术创作时就会越提醒自己曾经和永远的放弃,像一个带毒的疤痕,表面结痂,内里流血。她爱自己的丈夫,欣赏丈夫的才华,早早地觉出自己在丈夫的艺术才能面前无足轻重,要爱护他,成全他,成就他。只是,不甘心一直在作怪。这个不甘心,耗尽了她保存自己、滋养自己、成全自己的可能。一个人,先是苦,慢慢地变成一口枯井,终至枯干。
环境再困苦再艰难,一个人的精神崩溃,都是因为自己内心的不饱足和互相撕扯。
这是一本爱的记录,可在人生的比重里,“爱情”的分量有时也是最轻的,几乎可以被忽略。当被幻化成文字后,在他人和时代更久远的之后,“爱情”往往会比其他方面突显出来,显得华丽、苍凉而诡谲。
高村光太郎,在妻子病逝后,把她的画作和剪纸作品精心收藏,赞誉有加,还不停后悔以前没有顾及到她,没有让她继续自己的事业。
有时候,你亲眼看着爱人一步步走向深渊,却无能为力,无法拯救;
更多时候,知道她在受苦,却只能跟着一起苦,甚至更苦。
爱情的残酷,大概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