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女人走进咖啡馆。高跟鞋叩击水泥地面的清脆声，引起了站在吧台前男人的注意。他从认真擦拭玻璃杯的动作中抬起头来，只看了女人一眼，便又很快低下头去，手中擦拭玻璃杯的动作停顿了一秒，就像他的心跳声般。男人垂下头，拉低帽檐，假装漫不经心地继续擦拭玻璃杯，虽然，手中的玻璃杯早就该换下一个了。

女人似乎并没有往吧台看一眼，此刻她正背对男人环视咖啡厅，似乎在找一个满意的座位。几秒钟思考后，她最终选择了吧台左前方靠窗的位置，从男人的角度望去，刚好可以看见她纤细的背影，和透过黑发的半截脖颈，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雪白。

这是一间名叫 Wild Wine 的临街咖啡厅，后工业装修风格，白天的时候是间咖啡厅，到了夜晚又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家酒吧，这种诡异的反差正是吸引男人当初来这家店应聘的原因之一——白天他是一名吧台收银员，晚上又变成一名酒保，仿佛是欧美电影里经常出现的神秘男主，总会成为夜间女郎们倾心仰慕的对象，他对这个人设感到十分满意。

此刻正是下午两三点光线最充足的时候，阳光透过左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亮了整间原本阴暗的咖啡厅。而女人此时正坐在离他最近的靠窗位置，低头默默点着单。

“她还是这么喜欢黑发。”男人望着女人被阳光包裹的背影发了一个长长的呆。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5年前?不对，似乎是更久以前。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的披肩黑发，只不过和现在的成熟干练相比，那时的黑发更显青春稚气。

“在你心里，没有什么比你的自尊更重要。”这似乎是她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就是那道此后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眼神，夹杂着失望、无奈、还有一丝… 渴望被挽留的期待？

几年前那个分手的夜晚，男人没有挽留女人。相反，他感到如释重负，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终于能够冲破水面，大口呼吸。

在那段关系中，他始终是弱势的一方。大概是从毕业后开始的吧，女方的事业顺风顺水，一次次升职、加薪、出国交流，对比之下，毕业后一直郁郁不得志的他显得更加废材。本科的绘画专业养活不了自己，又不愿放低姿态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虽然那时他们已同食共寝住一起，却基本靠女方的工资维持着生活。关于房租、生活费，他们闭口不谈，很长一段时间，女人以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保护着男人的自尊...

“还没到放学时间呢，我现在在附近的咖啡馆等小路。”女人的声音把男人从回忆拉回了现实。她不知什么时候通起了电话，通过一些断断续续的词汇，男人猜测电话那头是他的丈夫。“原来她在这里等孩子放学”，男人想起这附近只有一所知名私立小学，一年学费大概比他整年的工资都高，就苦涩地笑了。

“不用了，我们坐公交回去就行，你忙开会去吧。”女人说，大概是丈夫要开车来接她，被她拒绝了。

“公交”这个词一下子又把男人的思绪拉到好远，记得他们刚恋爱那会儿，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拉着他坐夜班公交车，两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靠在一起看窗外一闪而过的夜景和霓虹，一边吹着风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他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这么爱坐公交，她说有一年暑假去姐姐所在的城市旅游，下班晚高峰的公交车上，正前方坐着一对一起回家的情侣，就那么静静靠在一起，望着窗外的夜色坐了好远好远，而那时坐在后排的她，则盯着他们的背影看了好久好久。

那时候她觉得，幸福就应该是那样的。

男人想起他和女人在一起最开心的那段日子，似乎也都与公交有关。以至于他现在闭上眼，都能想起当时夜风吹在脸上微凉的触感，和靠在她肩上女人的发香。

和丈夫通完电话后，女人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又拨通了另一个电话。男人假装漫不经心地听着——这次是打给大学闺蜜的，他记得女人的那个闺蜜一直看不上自己，过去也没少在女人面前数落自己，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关系还是这么好。电话的大意是：女人下周就要和丈夫、孩子一起出国旅游了，拜托闺蜜帮忙养几天家里的狗。

“呵，她还真的一结婚就养了狗”，男人心想。

女人曾经跟他描述过，以后的理想生活是一夫一娃一狗，看来这个愿望算是已经实现了。

曾经，他也幻想过和女人组建家庭后的生活，那时候他的未来规划里除了她还是她，能在众多追求者中选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自己，男人曾经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他想给她最好的，她想要的一切，没想到最后却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暇顾及。

没有收入，仅靠卖画和打零工生活的那几年，是他最敏感脆弱的一段时光。虽然女人总会在身边鼓励他去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也从未怀疑过他在绘画这件事情上的天赋。但他好像始终无法相信自己，女人越是相信他，他就越感压力之大。最后演变为对身边的一切事物充满抵触，他感到窒息，想要逃离。

归根到底，还是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吧。男人后来这样想。

终究是一拍两散，在这场长达7年的感情长跑里，除了他那颗脆弱的自尊心，什么也没有留下。

大概是闺蜜答应了帮忙养几天狗，女人和闺蜜就别的事情闲聊了起来。她提到了自己这几年心态上的一些变化，有了孩子以后心态平和了很多，偶尔想起年轻时候一些难过得要死的事情，都觉得没那么难过了。

“最近几年常常觉得，没有什么事情，什么人是不能原谅的，反正最后都会被时间抹平。但是如果再年轻一次，大概还是会经历同样的事情，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女人语气平淡地说。

男人在一旁默默地听着，不知不觉手里的玻璃杯已经擦过了一轮，墙上的钟也指向了下午四点。挂掉电话的女人开始收拾东西似乎要过来结账了，男人慌乱了一秒，随即把帽檐拉得更低了，低到只看得见吧台上女人递过钱来的手。

刚好45元，一杯咖啡钱。男人伸手接过钱，女人就转身离开了。

“还好没被认出来”，男人望着女人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轻轻松了口气。

正当他打开抽屉，打算把钱放进去时，发现钱里夹着一张白色的纸条，男人打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

“好久不见，我已经告诉了你我的一切近况，你却连声招呼都不愿意跟我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