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尔克斯现在已经是作家们的作家,他的书籍不光为普通读者建造了一个又一个的世界;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也是其他作家通往写作之路必须参考的地图。借助他的作品,才能在文学的路上走得更远一些,更高一点。
马尔克斯当然也不是天外飞仙,他能够有现在的成就,同样的也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走在前人踩出的小径上。
在《活着为了讲述》这本自传中,马尔克斯在回忆人生之余,对自己的创作也是袒露心扉,详细地谈到了作品中的素材的来源,与生活的联系。同样,对自己的阅读也是全无保留地吐露心声。对自己创作生涯影响巨大的作品,他更是一丝不漏的坦诚以待,将自己一路的成长前行,袒露心扉告诉读者。
二
也许最为世人熟悉的,是卡夫卡对马尔克斯的影响。
最初读到卡夫卡,马尔克斯还是一个刚刚就读大学法律系的新生。他是在室友的手中得到这本假传由博尔赫斯翻译,布宜诺斯艾利斯洛萨达出版社出版的《变形记》。这本书最马尔克斯的意义毋庸置疑,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变形记》的开篇就为我指出了全新的人生道路,如今为世界文学瑰宝:“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这本书很神秘,不但另辟蹊径,而且往往与传统背道而驰,事实无需证明,只要落笔,即为真实发生,靠得是无可比拟的才华和毋庸置疑的语气。山鲁佐德又回来了,不是生活在几千年前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而是生活在丧失所有,无法挽回的世界。
自此之后,马尔克斯对自己的创作有了新的认识,对美洲大陆的历史有了自己的说法,对自己家族的荣辱兴衰投入与众不同的观赏方式。马尔克斯开始创作自己新的短篇小说,情节围绕《变形记》中那具有意识的尸体展开,但没有故作神秘,也没有任何本体论的偏见。
而在文学史上,这个平常的夜晚拥有了改变历史的时刻。正是从这一刻起,魔幻现实主义开始滋生,开始成为20世纪重要的文学流派。不过遗憾的是,在本书的最后,马尔克斯也没有动笔他最为著名的作品《百年孤独》。这本书的创作技巧与《变形记》之间的更为密切的联系,也就难以探究了。不免是遗憾。
在谈到《变形记》的影响时,马尔克斯提到的山鲁佐德,正是他最初一本读物《一千零一夜》里面的主人公。正是通过这名女性的嘴,马尔克斯知道了一个个神秘有趣的故事,也引起了他讲述故事的最初兴趣。而当他小小年纪的时候,就有人断定:“妈的!这孩子将来会当作家!”当时的马尔克斯只是个孩子,但是阅读,已经为他垒起了通过文学殿堂的第一块路基。不过必须要承认,马尔克斯读书多,也是有家庭影响,他的父亲虽然是个自学成才的药剂师,却是马尔克斯生活中读书最多的人。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也不容忽视。
从《一千零一夜》开始,马尔克斯爱上了阅读。在初中的时候,他自诩嗜书占用了我的业余时间和几乎所有的可能时间。我能被出哥伦比亚所有脍炙人口的诗作,以及西半夜黄金时机和浪漫主义时期的佳篇。……以我的年龄,这些脱口而出的知识让师长们恼火。
阅读除了为马尔克斯带来文学上明显可见的帮助之外,对他的人生也有很重要的影响。在他远赴他乡,参加国立高中的入学考试的时候,他也是因为一本《双重人格》与一名旅伴结识。没想到的是,这位旅伴却是一名主考官,自然在考试的时候为马尔克斯增加了成功的砝码。而这种情况,在马尔克斯大学转学的时候同样出现了。这次为他带来好运的,则是他中学时代早已读熟的《汤姆大伯的小屋》。在高中最后考试之后,马尔克斯由学校授予了特别奖,奖品同样是一本书: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
三
在大学里,马尔克斯就已经是一个作家了。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在高中毕业九个月之后,在当年最有趣、门槛最高的波哥大《观察家报》文学增刊《周末》上发表。而且获得了当时最犀利最敏锐的评论家的认可。评论家对马尔克斯的话就是”如今你跻身与知名作家之列,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为此,马尔克斯只有加倍地写,加倍地读。
因为经济原因,马尔克斯读的书,是偶然或靠运气获得的,买得起书的朋友将书借给他,他只有连夜去读才能够按时还给对方。就在这种环境中,他读了经过二战漫长的出版沉寂期之后再布宜诺斯艾利斯新鲜出炉、翻译出版的新作。当时成名的新作家,无一例外的都有涉猎,这包括,博尔赫斯、D·H·劳伦斯、阿道司·赫胥黎、格雷厄姆·格林等等。
马尔克斯的大学生涯也不太平。因为政变影响,他不得不离开波哥大,改在卡塔赫纳继续攻读法学学位。在那里,马尔克斯开始接触希腊经典。当读完《俄狄浦斯王》第一遍的时候,马尔克斯对它的评价是完美无缺,也试图模仿《俄狄浦斯王》一样精妙的叙事结构。而他的第一部小说《枯枝败叶》,在最早的时候被评价为像极了《安提戈涅》。虽然马尔克斯说自己对这个故事毫无印象,但在《枯枝败叶》正文前,他还是援引了《安提戈涅》的一段台词。
在这之后的阅读,已经没有必要再多花笔墨了。他已经有了丰富的阅读经历,也有了丰富的写作经历。他不断地汲取新生的作品的滋润,也不断的从古典作品中获得启发。
在《基督山伯爵》中,他看到了大仲马的记者般的才华和驾驭信息的能力;《达洛维夫人》则给了马尔克斯新的笔名;梅尔维尔与霍桑则对他的人生产生重大影响;在《尤利西斯》的世界里,他则是晕头转向无功而返。
四
马尔克斯对海明威的崇拜,也是街闻巷知的事情。不过在这本书里的马尔克斯,在最后几页的时候才到达欧洲,才有可能与他的偶像擦肩而过。在这本书里,他所有的崇拜,基本上都给了另外一个美国作家——福克纳。
在阅读福克纳的时候,马尔克斯最初是用了一个非常耸人的比喻,“我读得很细,好比用剃须刀一点点刮,谨防出血,就怕日后在读,发现他不过是一个敏锐的修辞学家。”这种评价,可见马尔克斯认为自己与福克纳是一类人,之所以崇拜这位作家,只是福克纳在创作时候的成熟和文字上的精妙。
而在经历了社会剧变、家庭变动之后,马尔克斯已经下定决心,此生已写作为生。当他再以专业作家的眼光重新审视福克纳的时候,则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他惊觉自己对《喧哗与躁动》的理解纯属年少轻狂,体会不深,决定以不抵触的视角再读一遍。在这次阅读中,他的感受则是当年觉得乔伊斯和福克纳深奥、卖弄,如今却觉得他们的书有摄人心魄的简单和美。我想让独白多样化,包揽全镇人的声音,好比古希腊戏剧中的叙述性合唱,类似于《我弥留之际》中全家人围绕一个垂死之人的思考。但我又感觉我无法如他一样,简单地模仿剧本,在个人独白前加上名字……由此,《枯枝败叶》开始了创作。
除了文学上的影响之外,马尔克斯认为美国小说家笔下的美国深南部文化和加勒比文化在各个方面的相似性更是让他感同身受。这种身份认同对于我——无论是作为单个人还是作为作家——的培养起到了绝对的、无法替代的根本性作用。而在自己的创作中,马尔克斯也构建了自己的加勒比小镇——马孔多。
五
在写到阅读方法的时候,马尔克斯坦诚:
有了身份意识之后,我开始像真正的小说家那样读书,不仅出于乐趣,还出于对聪明人如何进行文学创作的永不餍足的好奇。我把作品从前往后看,再从后往前看,然后开膛破肚,挖出结构中最深的奥秘。于是,书房变成了检索工具库,我能迅速检索到陀思妥洛夫斯基的某章、尤利西斯·凯撒是否患癫痫或者汽车汽化器的工作原理,我甚至有一本完美罪行指南——没准笔下哪个无依无靠的人物会用得着。
也由此开始,作家的阅读和读者的阅读再不一样。书籍再也不是一个用来消遣空闲,感知世界的工具了,它成为了秘径和高峰。马尔克斯通过探索的种种地图,开拓的条条征途,攀上了文学的高峰。他给我们留下的这些财富,后来者更是要脚步紧跟,才能走得更远,走得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