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小札|特此性

我们怎么知道一个细节是不是真的?我们的依据是什么?中世纪的神学家邓斯.司各脱(Duns Scotus)将具体不同的形式命名为


“特此性”(英文译为“thisness", 原文为haecceitas)。杰拉德曼利.霍普金斯(Gerard Manley Hopkins)采用了这个概念,在他的诗中充满特此性:“丝绸口袋之云”的“可爱行径”(《为丰收喝彩》);或者“玻璃般的李子树”,叶子“刷出I渐淡的蓝;这蓝在匆匆之间/显得珍贵”(《春》)。


“特此性”是-一个很好的人口。


所谓“特此性”,我指的是那些细节能把抽象的东西引向自身,并且用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消除了抽象,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它本身的具体情况。在《黑暗的心》中,马洛回忆起-一个人死在他的脚边,一根长矛刺穿了他的胃,而“我的双脚感到很温暖很潮湿,我必须低头看....我的鞋子满了;一片血塘静止着纹丝不动,在轮盘下透出暗红色。”川这个人仰面躺着,焦急地看着马洛,紧握着胃部的长矛好像“ 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简直怕我会去抢”。我所谓的特此性,就是普希金注人《叶甫盖尼.奥涅金》十四行诗节中的那种可感性:叶甫盖尼的庄园已有多年没住人了,闭合的橱门背后流出水果的汁水,“一本家庭的记账本”,- -本过时的“1808 年日历”,台球桌上放着-一根“蓝色的球杆”。


所谓的特此性,我指的就是一种确切的绿一“ 肯达尔绿”。福斯塔夫在《亨利四世》第一部中发誓自己遭到绿装人的攻击:“三个穿草绿色衣服的恶棍从我的背后跑了过来,向我举刀劈砍。”这“肯达尔绿”里面有一种很妙的荒诞感:听上去好像埋伏的“恶棍”不止是从灌木丛后面跳出来,而竟是直接扮作灌木!而福斯塔夫在撒谎。他没看见什么穿肯达尔绿的人;当时太暗了。这种确切性带出来的喜感一也许本身就包含 在那个名字里了一有 加倍的效果,因为这本来就是瞎扯,还扯得这么确切;哈尔王子意识到这点,重述了一下这个确切的胡扯,以使福斯塔夫窘迫:“嘿,既然天色黑得瞧不见你自己的手,你又如何知道这些人穿的衣服是肯达尔绿?”

所谓的特此性,我指的是这样-一个时刻,爱玛.包法利抚弄着一双缎鞋,几个星期以前她穿着这双鞋子在沃比萨的大厅里跳舞,“鞋底被那舞厅地板的蜡弄黄了。”特此性,我指的是《伊利亚德》第三十三卷里,埃阿斯在盛大的葬礼比武中,冲刺时踩到牛粪而滑倒(特此性常用于戳穿诸如葬礼和晚宴之类的仪式,这类仪式从设定上就是为了委婉表达出特此性:即托尔斯泰说的在画室里放屁)。"所谓特此性,我指的是那卷“ 樱红色的丝线”,碧雅翠丝.波特(Beatrix Potter)小说《格洛斯特的裁缝》(The Tailor ofGloucester)里的那个裁缝,还没用它来缝过东西。(最近我把这个小说读给我女儿听,三十五年来头一-遭,那个护身符般的“樱红色的丝线”--下子让我想起母亲把这个小说读给我听的情景。碧雅翠丝.波特的意思是,红丝线必须用于缝- -件 很好看的外套上的纽扣。但也许当时这个词组对我而言太有魔力了,因为它听上去是那么地甜:像一丝丝甘草糖精或冰冻果露一这 个词现在甜点师傅还在用。)


因为特此性是一种触手可及性,它趋向实体一牛粪, 红丝线,舞厅地板的黄蜡,1808 年的日历,靴子里的血。但它也可以仅仅是-一个名字或--则轶闻,触手可及的感觉可以通过一则轶闻或刺激的事实来表现。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里,斯蒂芬迪达勒斯看见凯西先生的手指伸不直,“凯西先生告诉他,他三根手指活动不便,是为了给维多利亚女王做生日礼物。”为什么这个细节,给维多利亚女王做生日礼物,如此生动?我们的切入点是这种确切性的喜感,这件确凿的事:如果乔伊斯只是写“ 凯西先生手指活动不便,是在一次制作生日礼物时伤到了”,这个细节就比较平淡,比较模糊。如果他写:“他在给玛丽阿姨制作生日礼物时弄坏了三根手指”,细节就生动很多,为什么呢?是不是仅仅确切本身就令人满意?我想是这样的,我们确实希望在文学中找到这种如意。我们要求看到名字和数字。"这里之所以出现喜剧性,因为这里有一个期待和否定期待的悖论:这句话里面-方面信息不足,另-方面又有过于确切的信息。显然不能说凯西先生三根手指受到永久性损伤是为了做“一个生日礼物”:怎样大型的工程可能把他伤成这样?所以我们对于确切性的好奇被这个喜剧性的模糊勾起来了;接下去乔伊斯故意喂给我们确切得多的细节,即礼物送给了谁。能得到这么多事实令人高兴,但是维多利亚女王这一事实,虽然看上去很确切,但其实却很神秘,而且明摆着没法回答最基本的问题:到底是什么礼物? (这 里有一个更深的政治秘密:给维多利亚女王做礼物意味着凯西先生,一个极端分子,坐过牢。)因此乔伊斯的句子里有两项神秘的细节一礼物及接收者一 后者装作是前者的答案。喜剧性源于我们对于细节特此性的渴求以及乔伊斯打定主意仅仅假装满足我们。维多利亚女王,正如福斯塔夫编出来的肯达尔绿,呈现这种细节是为了照亮四周的昏暗,或者我们可以说,是为了给虚构一个坚实的基础。它确实提供了虚构的地基,从- .方面说:我们的注意力自然被引到确凿之物上。但另一个意义上,它又很滑稽,因为它要么确实(如肯达尔绿)要么好像(维多

利亚女王)比周围虚构出来的东西还要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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