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M同学第一次见面,便听她唱了《我只在乎你》,第二次是《小情歌》。撇开音乐经纪人的可能性不论,歌声或许是认识一个人最美妙的方式了,以至于此后的交集都好比从云端跌落尘世,只有愈发接近地面的份儿。
不过M同学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我没想那么多。屋子里一圈长条桌,我们十个老油条零零散散就坐, 唯独空出一个缺口。M同学的脚步局促得很,悄悄站到那个没人的角落,静静等待着我们的种种考核。招新几年,怯场的freshman每年都不会缺席,歌声也往往不尽如人意。音乐方面过关了,性格是否合群又得讨论一番,总之要经历更多险阻。看着眼前这个生涩的女孩,同样的担心不得不涌上心头。
她开口了——我们装腔作势地左顾右盼,其实都在静心聆听。低音尚可,厚度不足但够平稳扎实;中音漂亮,音色恰到好处;高音勉强,多半用巧妙的转音避过去;节奏不急不徐,都落在点子上;零星的时刻,甚至还有点R&B的味道。慢,这是块宝啊!
于是便有了第二首《小情歌》。邀请心仪的学生第二次试唱是我们也是所有团体的传统,意在多一个机会考核新人。但放到M同学身上,与其说是考核,不如说是给我们多一个机会享受天籁。青峰的嗓音透亮澄澈自是难以模仿,M的敦厚绵长也别有一番韵味。她还不顾我们反复的确认,自告奋勇地背出了一整首歌词,只可惜到了副歌的最后一段卡了壳。我恨不得替她接上那一句“我也不会奔跑”,但心念着会不会给人钦定的感觉,终究作罢。姑娘红了红脸把歌唱完,众人掌声欢呼,我们太需要这样的新鲜血液了。
此后的一切,顺理成章到有些无聊。欢天喜地把新人迎进门,心想着未来基业已成,其实音乐之外大家都没说过几句话。好比是掀开了新娘头上的红布头,却发现布头之下还有层层面纱,哪有那么容易单刀直入。几个向来不易脸红的男生早已围了一圈,虚虚实实地试探献殷勤,可M同学除了脸红,并不多回几个字。相比起校园里比比皆是的健谈的ABC,M的沉默颇为独树一帜。
与M同学第一次好好聊天,一直等到团体登山演出的日子。一群四肢简单的亚裔学生一起上山,战友感情没建立多少,换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山顶表演完毕,招呼着大家一同下山,一群人不是腰疼就是腿酸,嚷嚷着要坐车。转眼间,只留下四五个人走那崎岖的石子路。狭窄的山路上,身前的职业人士畅谈着咨询业的大好前程,M则安静地走在我的身后。想在弥漫着金钱味儿的谈话里寻找一丝新鲜空气的我笨拙地打开了话匣子:“所以,你是在哪儿长大的?”
于是知道了,M同学的成长背景与我何其相似。我们说起彼此穿梭于大洋两岸的经历,聊中国学校里的分组制、班干部与随堂考,国际学校的鱼龙混杂,小镇上的习惯与不习惯,讲到食堂的恶劣时会心一笑。每当没有话题,M会开始小心翼翼地询问选课、参与活动之类的校园琐碎,听见每一样新事物,都会盯着地面或是前方沉默不语,像是在努力把一片新大陆刻入脑海。 比起新一代留学生在美高模联里锻炼出的老练成熟与见多识广,M反倒像那个“外来者”,仿佛与什么人什么地方都隔着一层膜,可又诚惶诚恐地想与每一个人每一个地方有所联系。
下了山,回望青山一片,煞是壮观。阳光洒在湿淋淋的草地上,折射出五光十色。胜利抵达的人们三两成群,组成一个个拍照的小分队,或笑或跳摆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我们不擅此道的也跃跃欲试,在秋叶纷飞中摆出笨拙的姿势。M隔了几米看着我们,止不住地笑。有人提议拍张跳在空中的合照,大家立即脚踩弹簧似的上下不停,顾不上面孔有多扭曲。M也像小女孩一样和我们一起蹦跶,虽然照片里老是对不上点,虽然总不能做到每只眼睛都睁开,但显然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对于我们来说,M不再是那个神秘的唱着《小情歌》的高个女孩。她与我们一道聚不着四六的会、唱不着四六的歌,虽然听到出格的笑话,她依然会睁大了眼睛红一红脸,看着那个说笑话的人一言不发。在饭桌上,M会与我们讲述《小情歌》里不会讲到的事。她等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完鸡翅擦完嘴,才慢吞吞地告诉我们她哥哥与未来嫂子的奇幻爱恋。我们的八卦心涌起,顷刻间压过肚里与鸡翅情投意合的馋虫,忙不迭地追问这奇恋的前因后果。她摇一摇头,简单地回答:
“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认识的,好像是高中同学又好像不是。其实我连我嫂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
“啥?你们没见过面?”
“没有,她都没来过美国。我爸妈也只是在Skype里看到过她。我哥这个人的心思一点都猜不透。”
原来是情不知所起,一往大洋彼岸而去。M同学的兄长身在美利坚,但始终心系故乡,牵着川妹子的手便向婚姻的大门径直冲刺。可太平洋这么宽,毕竟是险阻重重。我们为深情感叹,又为现实唏嘘,不知道一万多公里的路他们能否顺利地走完。M倒很淡然,对我们抱怨说:
“我一直催我哥把我嫂子带来,我还想给他们筹划婚礼呢!”
M他哥,就冲你妹这句话你也得把事办成啊。
大四刚开始的两个月,我望着一群生龙活虎的新生暗自思忖,一定要把这一年过到圆满,未了的心愿全都要完成。为了在研究生申请中一个稍稍靠前的身位,我已错过了太多聚会与郊游——这一年,我得把它们加倍补足。但申请文书与研究的任务逐渐堆积起来,一个个deadline前赴后继,那些美好的念想和可爱的面孔也逐渐成为生活中的点缀、奢侈品,乃至一个直到未来才能实现的梦。M同学和其他合唱团朋友与我的交集也从各式活动聚餐演出,缩减到一如往常的每周两次排练,甚至更少。
不过唯独在食堂里,我有时会碰到M。她经常坐在狭窄走廊旁的吧台,一个人专注地咀嚼盘中的食物。吵闹的小团体是这里的主力军,但M却仿佛与这一切喧嚣无关,偶尔看到与朋友聚餐,她也总是那个默默倾听的人。中国学生之间聊天,有人提起:“看M老是一个人,不如也邀请她来一起做年夜饭?她中文也说的不错,和咱们不少人也还算熟。”
于是大年夜M来了,还提了一大袋子食材。大家都禁不住笑了,各种食材都备齐了,只等大厨。她还是执意用了自己的原材料,自己带来的豆瓣酱,切葱煸肉末撒花椒,炒出一盆香喷喷的麻婆豆腐。一口咬下去,辣与麻的刺激从头传至尾,只可惜用了美国生产的老豆腐,口感上打了折扣。我们不住地称赞,M则不住地懊恼,购买材料没经验、调料放太多,惭愧没做出正宗的家乡味儿。还没等我们回话,她又连声致歉着走了,已经和一群朋友约定了涮火锅,大袋子里的食物就是为了那个聚会。过了两小时,大家正收拾残羹剩饭,她又回来了,一声不吭地帮忙清洁,又笑盈盈地听我们这些老人讲述鸡毛蒜皮的传奇。
春节一过,我就进入了发offer前的焦虑期,邮件每五分钟刷一次,什么其他事都抛在脑后,合唱团的许多计划也没能实现。尘埃落定之后,仿佛获得新生,才重新投入生活的各个角落,编排音乐看演出不亦乐乎。学校一个舞蹈团体的年终演出,我们作为嘉宾前去,快要上场却发觉M不见了。大家心急火燎地四下寻找,台下伴着韩国女团的歌声,M竟与同伴们踏着猫步上场了。我们事先毫不知情的十个人,就这样吃惊地看着这个羞涩女孩儿的一颦一笑一招一式,看着她闪耀的光彩照亮整个剧场。当然舞蹈接近尾声时我们已经在鼓掌欢呼,因为此时此刻没有更什么反应比鼓掌欢呼更合适了。
五月的毕业旅行,顺道拜访了已经回家修整的M同学。她兴冲冲地带我们去了一家川菜馆,点了满满一桌菜,要我们体会一下正宗川菜的美味。吃完水煮牛肉心满意足,大家聊起刚过去的音乐会,感叹旧人已成为历史,未来只能由新人创造。我半开玩笑地对M说:“未来合唱团中文歌就看你了!” 她笑笑不多说什么,我们都知道合唱团的未来没有人能单独左右,只有时间会给出答案。
片刻间换了个轻松的话题,我们称赞川菜的美妙,M少有地切换到中文:“我也好久没吃了,真是好想念啊。”说完还闭上了眼睛伸了个懒腰,露出似乎小女孩才会有的天真笑容。我们会心一笑,纷纷告诉她,虽然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国人,但我们都觉得她比一些中国学生要更像中国人。她问我们为什么,我们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说是凭感觉。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字一顿地道出心里话:
“我不知道,有时我觉得自己既不是美国人,也不是中国人,谁都不像。”
我们一时无言以对,只好继续开玩笑。说起大学生涯最大的遗憾,我摆出特别认真的神色说,后悔没晚生几年,能和她一起多唱几年歌,多了解一点她这个人。
我是开玩笑,但也不是。她的特殊之处,不在于云端的天籁,而是因为从跌落尘世后的一个个脚印、从她的一次次沉静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局促不安的大一的我。那时的我初来乍到,找不到共鸣也没学会伶牙俐齿,只能做一个看似冷静的旁观者,看似体贴的倾听者。看着她由一个青涩的“新鲜人”逐渐成长起来,结识知己、寻到兴趣,我比回望过去的自己更开心、更满足。
我真想对她说:姑娘,其实我们都一直在寻找自己。四年让我成了不折不扣的老油条,能够在校园的各个角落之间自在穿梭。可在这些谈笑风生之中,我并没有窥得我真实的样子。那些惴惴不安的碰面与若有所思的时刻,那些沉默的注视,那些不安的心跳,至少对我而言,那些才是向真正的自己更进一步的时刻。这些话我并没说出口,因为我明白,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教诲——她的沉默底下是真诚,她的安静背后是一颗燃烧的心。她正在发现自己、扩展自己,也终会收获她所渴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