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馨：
當外灘的鐘聲響起，我在千里之外的上海給你寫信。身前是波光粼粼的黃埔江畔，身後是百年光陰的萬國建築，這是一幅極富象徵意義的切片，也包含了上海這座城市的底色。
川流不息的黃埔江水，承載著上海獨有的靈魂。它很市井，但市井得很摩登；它很煙火，但煙火得很精緻；它很艷麗，但艷麗得很克制。在這裡，小弄堂和百樂門並存。一體兩面，互為表裡。
這就是上海到處彌散著的獨特氣息。不曉得在什麼油煙薰膩的地方，就會橫出一支花來。紅艷艷的，並不刺目，只是單純的精緻，把油煙也點綴得靈動起來。
雨中的上海也別具風情。有次白天下了雨，夜晚，地上深深淺淺的小水窪里，零亂地落滿了城市的倒影，搖搖晃晃，在水痕里無休止地交談。城市，越是繁華越是寂寞，只能以緘默的方式傾聽，燈光很淡，影子卻很長，以水的方式，深入每個夜行者的足跡。街旁的房子如背景流動，路上行人匆匆，向著那最初的語言，以各種姿態回歸。
這就是我體會的上海，精緻而不奢靡，世俗而不粗俗。
人至中年，有時會感嘆韶華易逝。日復一日，輾轉於工作與生活的煙火日常，拂曉接替薄暮，周而復始，繼而月影流轉，年輪深鐫。彷彿永遠在匆匆作別，又倉促啓程。那些未曾傾吐的心事、未曾綻放的綠植、未能踐行的邀約，都隨著季節的更迭，沈澱為記憶深處或濃或淡的印記。
但有什麼關係呢？開始時心懷期待，結束時歸於樸素平淡，本就是生活最真實的模樣。那些浸潤日常的堅持，那些煙火氣中積蓄的力量，終將在恰好的時節，凝成沈甸甸的果實，如期而至。
之所以會和你絮絮叨叨地說自己對於時間、生活的一些體會，是因為你今年有次靈魂發問：「上學天天有做不完的作業，週末也有輔導班；工作後跟你們一樣還要天天加班，人生真沒意思！」記得當時我沒有立即回應你，也許在潛意識里是認同你的說法吧。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思考你的疑問，記得後面單獨跟你聊過，大意是努力才會有選擇的機會、才會知道如何選擇、選擇什麼，不過顯然是沒有說服你的。
臨近你生日時，想著今年的話題，覺得可以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了，也和這段時間在上海短暫工作的感受有關。
你的問題再向上拔高一層，實際是在詢問，面對漫長的生命歷程，很多事情其實只是簡單的重復，那麼，樹立目標和付諸努力到底意義何在？因為結果往往超出我們的掌控範圍。考慮你現在對嚴肅的說教特別抵觸，那就換個方式。
你很喜歡李宗盛的那首《山丘》。其實樹立目標和付諸努力就是面對一座高聳入雲的高山，要怎麼辦？王陽明的答案是：「登山即是學。雖登千仞之山，面前止見一步，只登一步，不做高山欲速之想，即是學。」
這裡面有個典故。王陽明晚年，身體不好，一直被病情困擾。有一天，王陽明來了興致，帶著幾個弟子去爬山。山很高，路不好走，兩邊懸崖陡峭，幾個弟子爬不到一半，就累得氣喘吁吁，等到了山頂，都是上氣不接下氣，甚至躺在地上休息。可王陽明呢，雖拖著病體，但爬山過程中卻顯得很輕鬆。不僅如此，王陽明在山頂縱覽美景，詩興大發，還賦詩一首，讓幾個弟子佩服不已，好奇地問：「老師，我們讀書人，平常不怎麼運動，體力差點，可您明明拖著病體，為什麼爬這樣又高又險的山，卻顯得如此輕鬆？」
對此，王陽明給出的答案只有八個字，就是「山高千仞，只登一步」。其實，這就是告訴我們，人生如同爬山，假如你總是望著遠處、高處，想著難處、險處，那你就容易產生畏難心理，就容易越活越累，越活越辛苦。假如你的心，能安住在當下，放在當下「這一步」，走好當下「這一步」，你就會活得從容與淡定。
至於是否能夠登頂與否，確實取決於很多外部因素的影響。從歷史上那些光彩奪目的天才來看，以世俗的標準判斷，人生往往是嘆十常八九，欲磨還缺。就以每年你生日前一周公佈的諾貝爾文學獎來說，總有滿意和不滿意。
說實在的，沒獲得諾獎的大師陣容排一排，可能比諾獎得獎陣容還威猛。諾獎1901年開始頒，當時托爾斯泰和契訶夫這兩位當世傳奇還活著。且他倆都還在出作品：托爾斯泰在1899年剛出版《復活》，1903年契訶夫出了《櫻桃園》。按照「近來出了好作品更容易得獎」規律，該得，然而他倆都沒得到就過世了。
其他的，比如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沒得，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沒得。這兩位加上卡夫卡，都是開時代風氣之先的偉大作家，都沒得。博爾赫斯沒得，科塔薩爾沒得，卡爾維諾沒得；昆德拉自己沒得，還感嘆過羅伯特·穆齊爾可惜了。
總結起來，諾貝爾文學獎評選標準是一門玄學。我統計過，首先還是以歐洲作為中心，獲獎作家佔比超過七成；其次整體政治立場偏左；最後，可能根據評委的喜好，會在文學風格、作家知名度等方面搖擺不定。但是，沒有那個作家的創作目的是單純地奔著諾獎去的吧？
所以，享受追逐夢想的美好過程才是最重要的。人生如此，生活如此，學習如此。該哭泣的時候哭泣，該喟嘆的時候喟嘆。承受我們必須承受的，改變我們能夠改變的，同時盡其所能地體驗生命中的細微美好。
年歲漸長的緣故，希望你能理解，很多話，其實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接下來，就讓我們一起翻開你十二歲這年的日曆，回味你略帶叛逆和張揚的那些片段。
照例先說說你去年生日的事情。因為你的生日是在工作日，而你又要求和自己的同學一起慶祝，媽媽就安排在了週六下午。按照你的要求，幫你訂了一下午的K廳包間，媽媽提前悉心佈置，還幫你們預訂了很多小吃。出發前，你還同意讓我們一起參加，到了現場卻臨時變卦，只允許我們待半小時，切完蛋糕就讓我們離開，理由是你們同學會放不開。我很珍惜這難得的半小時，留心觀察了下，發現唱歌的全部是女生，歌曲五花八門，我全部沒聽過；讓我最不能理解的是，大多數你邀請的同學，特別喜歡鳳凰傳奇的歌，有些歌曲甚至不同的人連續唱、其他的同學還會同時伴唱。我出來後問媽媽原因，她就笑話我和你們有代溝，但我始終都沒明白，你們的喜歡原因。包房時間快到時，我和媽媽上去收尾，居然發現你們在裡面看動畫片柯南片段，不時討論或提示接下來的劇情發展。這也讓我覺得匪夷所思。
生日後一個月，期中考試成績公佈。你數學和語文兩門主科期中考試成績B，差得一塌糊塗，而且和你平時比下滑特別嚴重。晚上我視頻跟你單獨談心，沒批評你，只是提醒說六年級了、要緊張起來、多花點時間學習，你也答應了。因為次日學校組織秋遊，你要求自己和同學一起去超市買零食，結果兩個半小時也沒回家。媽媽找了同學家長才知道你們在樓下小區玩。回到家你還撒謊：因為買不到心儀的食物，找了好幾家超市。媽媽就特別生氣，說我對你太「放縱」，掛完電話我跟視頻，你一幅委屈的樣子，覺得我們都不理解你、體諒你，我當時也很生氣，覺得你先前的承諾是哄我開心嗎？就讓你寫八百字的檢討，週末我回家看。估計是你人生的第一份檢討吧。
你今年特別迷戀二次元。先是跟我說，同學年末都會在B站上收看跨年晚會，你去年沒看成，有時和他們都聊不到一起，今年不想再錯過；為了促動我購買視頻播放權益，還一本正經地告訴我，「B站上有很多數學知識的視頻課程，我們班的學霸很多都在上面學習，他們做題特別厲害。我也想學習。」說完還抱住我的胳膊撒嬌，同時給妹妹使了一個眼色，多拉也過來抱住我。結果，你得逞了，我開心地購買。後來，媽媽就提醒我，發現你週末在家看的動畫片內容不對，我通過觀看紀錄看了下，確實特別的暗黑、壓抑和扭曲。週末回家，嚴肅地跟你說了，發現效果並不明顯。連續幾次下來，你終於答應，不再看日本類似題材的動漫，但強烈要求保留《非人哉》，告訴我這是國漫。我曾經陪著你和妹妹看了幾集，說實話，覺得挺無聊，也不知道你們的笑點在哪裡？此外，你也特別喜歡看《時光代理人》，對劇中的人物如數家珍；我到廣州上班前，媽媽帶你們去廣州幫我找房，意外在商場中發現有劇中人物的展板，主動要求我們幫你拍照。當然B站上的數學課程你肯定沒看過，畢竟沒有瀏覽記錄。
快到年底時，媽媽有天告訴我，說你最近迷上了「痛包 」，天天見到她就說自己想要一個，你的同學都有。你求了媽媽好幾天，她都沒松口，你就轉換策略，希望能用自己的零花錢買，結果媽媽還是沒同意。後來，在你的軟磨硬泡下，和媽媽達成一致，通過期末考試的成績來決定購買與否。結果你有一門功課沒達標，整個人都特別暴躁，媽媽要我週末跟你聊聊。我回家後，那個晚上你給我普及什麼是痛包，說得頭頭是道；我有點疑惑，就問你為啥不自己做一個？你聽完直接回自己房間，一整晚都沒出來，好幾天都沒理我。後來，在你持續不斷的要求下，暑假去北京旅遊前，媽媽還是給你入手了一個，那幾天，你對物流節點特別上心。這也算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吧？
也是在今年，你成功地給我普及了很多二次元的玩意，例如「穀子」。你進入六年級後，姥爺給你開了張銀行卡，裡面存了一千元錢，說你可以動支，但要提前取得媽媽同意，你很開心的收下了。後面我們發現，你週末和同學出去逛街的頻率明顯增加，地點都是「次元小鎮」。我曾經陪你去過兩次，實話實說，我完全不認識。你則是眼中有光、步伐堅定、需求明確。為了鼓勵我，說「每次幫我盲抽都是經典款，手氣特別好」。好吧，其實知道你的小心思。後來，我們發現你有些失控，穀子是成套成套地出現，問你原因，才知道是要抽所謂「隱藏款」，你不要的、或者富裕的，就會給妹妹。我幾次很有耐心地跟你講，這是利用消費者心理建構的消費陷阱，可你卻不以為然，反而告訴我你收藏的那些穀子是會升值的，和媽媽現在購買拉布布一個道理。我很無語。今年國慶搬家時，整理你的房間，真是讓我大吃一驚，終於知道你的零花錢清零的原因了。後來，媽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在閒魚上掛了一些你挑選剩下的穀子，更快就成交了，反而是我的筆記本電腦，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一直無人問津。到現在都還記得你當時那種挑釁、不屑的眼神和微微上揚的嘴角。
也許，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青春吧。
今年暑假，因為你小學畢業的緣故，沒有暑假作業，整個七月，都特別放鬆。有時提醒你看看書，你就會振振有辭地回復，進入初中後壓力會很大，所以要抓緊時間調整狀態；我就說你的邏輯反了，你總是不以為然。假期中，有次我們全家外出，出門時我對你說：「你不帶上英語教材去翻翻？一入學就要考試分班，自己緊張些好。」結果你轉身從房間里拿出一本書，我一看是《雙城記》，就對你說：「你也不拿本正式些的書籍，這本書給你快兩年了吧，有讀過超兩頁嗎？」你面帶微笑、略顯尷尬，說「肯定不止兩頁，應該有好幾頁吧。」我很無語，說「那你說說這本書的第一段話是什麼內容？」你鎮定自若地說：「之前看過，最近忘了。」我就說：「這本書開篇的第一段話全世界都知道，你居然還說自己還看過，太敷衍了些。」姐姐說：「那也不一定，媽媽也許就不知道。不信你試試。」結果我在車上，問了媽媽，確實不知道。你就特別的得意。
初中入學那天，剛好是週末，我和媽媽一起送你入學，在校門口，給你和媽媽拍了一張照片留念。你個頭已經快和媽媽一般高了，後來我和媽媽還感嘆，時間過得太快，也許要不了多久，你就要離開家獨自去闖蕩了。那一刻，我心中五味雜陳，希望能夠多些陪伴。
進入初中後，功課增加了挺多，你每天的作業也很多，看著你忙碌的樣子，欣慰也心酸。 九月中旬的一個週末，你問我你名字的含義，原因是下周班級要組織自我介紹。我很仔細地告訴了你，還得意地跟你說：「你名字的含義爸爸都寫在給你的第一封信里了，每年的信也打出來裝訂了，你可以翻翻看。」後來一天晚上，你火急火燎地打電話給我，說明天要就要自我介紹，你名字的含義感覺自己還說不太清楚，讓我幫你寫一篇文字你好背誦。我讓你去看信，你說沒找到，讓我幫你寫好。沒過兩分鐘，就又來電話催促，我就笑你心急。這次寫信，把給你準備的名字含義和自我介紹也記錄下來，想想被需要的感覺其實真好。
記錄如下：
大家好，我叫梓馨。
名字是父母贈我的第一份生命禮物——
「梓」，是故里喬木，生長堅韌、不忘根本，寓意我如樹木般腳踏實地、向陽而生；
「馨」，是遠播清芬，如風攜香、潤物無聲，希望我以溫良之心待人，從容前行。
父母以此名寄望我：
既成良材，亦守馨德；
既不忘來時之路，亦不負遠方之夢。
而今我願如一棵樹，枝繁葉茂，亦不忘汲取腳下的力量；
如一縷馨香，靜默無聲，卻可溫暖一方天地。
願以真誠與努力，書寫屬於自己的生命詩篇，
也願與各位同學相遇的三年時光，每一刻，都如清風拂過田野，留下美好與溫度。
我是梓馨，期待與大家共築星光、不負韶華！
今年八月，我們全家一起去北京旅遊。細心體會天安門的莊嚴肅穆，深度領略故宮的博大精深，仔細聆聽國博的歷史回響，提前感受北清的厚重沈澱，輪流品嘗京味的獨特綿長，步行丈量衚衕的前世今生。我們三人還現學了魔性的《大展鴻圖》舞蹈，被媽媽視頻紀錄，實在開心。
春節我們回雲南老家過年，你終於見到了心心念念的皚皚白雪，吃到了美味可口的羊肉米線，燃放了絢爛多彩的煙花爆竹，乘坐了快速便捷的復興高鐵，體會了親情包圍的濃濃年味。實在美好。
對了，你今年小學畢業，拍攝了很多照片紀念，你選了一張單人照，一定要我帶到廣州；媽媽讓你參加了深圳中學的公開考試，雖然結果不太理想，但也算讓你提前體會了激烈競爭；爸爸今年輔導你數學題，因為發到朋友圈的緣故，被朋友戲稱為「微信做題小能手」；還有，爸爸換了一份工作，七年來第一次參加你的家長會。
今年確實有些絮叨，篇幅過長，其它的事就放到明年再說。
進入初中，開啓了新的旅程。爸爸發自內心的認為，人應該有愛好，有精神追求。只有這樣，人這一生才會過的有光亮。我熱誠地希望你擁有它們，也虔誠地祈禱你擁有它們，這也是今年最想跟你說的心裡話，也是今年標題的含義。
今年的主題和時間有關，和內心有關，和認知有關。爸爸之前寫了一首詩，照例送你。
新年雜感
過完今天，就是明年
漫長又短暫
這是時間的殘酷箴言
每一次的擁抱，都有鬆手的背叛
每一次的相逢，都有告別的遺憾
每一次的纏綿，都有轉身的疏遠
不必感嘆
新年的悲歡
不會因逝去的今天，突然好轉
年復一年，我們繼承過去的悲歡
花開花散，我們繼續現在的傷感
冬去春還，我們繼述明天的期盼
無限循環
二〇二五年十月十二日晚於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