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愚笨的人。这一点在上小学时已经有所体现。小学三年级以来,常被教算术的程老师暴打。这一打,就延续整整两年。小学毕业后,暗地松了口气。只是对任何涉及运算的事情,我还是心存怯意。
那时已经开始学乘法。我个子小,坐前排,程老师在台上讲,一些吐沫星会不可避免地飞到小娃娃们葵花一样的脸上。既然听不懂,干脆走神好了,我用右手支在下巴上,脸刚好可以自然倾斜。窗外几根杨树枝随风轻舞,我擦了一下脸上的唾沫星,暗地思付,该是下课时间到了吧,怎么还没有鸟落在树枝上呢。
“七七四十九,七八五十,七九五十一”,我就是这么背乘法口诀表的。在全班哄堂大笑的背景音里,我被程老师揪离了地面。他从我的耳朵入手,干脆利落地把我揪出来,然后放在桌子子,抡起了沾满粉笔灰的巴掌。那是冬天,穿的厚棉裤,疼痛感并没有想象中强烈。在巨大的羞辱感中,我看到一些灰尘腾空而起,在一缕映入教室的阳光中轻轻飞舞。
我就是不明白七乘以七是四十九,为什么七乘以八就突然变成了五十六。我非常渴望得一场大病,点心红糖倒不重要,关键是可以不去上学。或者家里突然来一个远房亲戚也是不错的,他或许能带我离开这里。我灰头土脸地上学,兴高采烈地放学,两年来除了假期天天如此。在少年的心里,那所山村小学,活脱脱一个中国版的奥斯维辛。
程老师不光教数学,还教语文。相比数学课上的待遇,我还是喜欢语文。语文课还有作文,还有唐诗,比数学好了太多。更重要的是,我的作文经常被程老师当成范文当堂朗读。有时学校举办运动会,我会被程老师打扮一新,穿上他买来的新球鞋,套上平展的蓝色中山装,再拿上自己写的讲稿,我作为学生代表站在台上发言:亲爱的同学们,亲爱的家长们,你们好!那次发言,讲稿只带了一半,讲到半道,我站在台上,手足无措,程老师在下面着急,又不好明说,只好努着嘴左右摆动,意思是说:下去,下去!
这种奇怪的待遇在本质上并不会改变我对整个小学时代的看法。毕业那天,程老师喝了酒,他把我拉到身边,大声说:我教的学生里,两三届才会出一个拿工资的人。我算了一下,你要考到师范学校,这辈子你能拿六万工资!六万呐!直到今天,程老师翘着大拇指和小拇指的手还经常在我面前晃动。
后来我真考了师范,又在两年后转了行。再次见到程老师,是我转行后的一天。程老师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里,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神情拘谨的姑娘。“快叫叔!”程老师从身后搂出姑娘。姑娘小声叫:“叔!”我说叫哥哥还行,叫叔叔不对,辈分不对。
依稀记得程老师有个姑娘,只是没想到十年后出现一下子出落得这般脱胎换骨。姑娘刚大学毕业,考到了县里一家企业。笔试面试都过了,企业只要一个人,却让五个应考的孩子在家等上班通知。“看这情形,不跑动一下恐怕是不行的。你正好管他们,投奔到你这来,是实在没人可找了,你可要想想办法。”说着摸出一包烟,硬是塞到了我上衣口袋里。
这个曾经实实在在地影响过我的童年,让我害怕又尊敬的人,第一次如此客气甚至谦卑地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没来得及体验重拾尊严的快感,心里很快塞满了酸楚。
我成功地帮程老师的孩子成了这家企业的员工。在宴请那家企业人事主管的酒席上,菜还没有上齐,人事主管把两个盛满白酒的高脚杯推到程老师面前,居高临下地说:干了这两杯,这事就定了!
两杯酒下肚,程老师摇头笑了一下,就伏在桌上不动了。后来我才知道,程老师给人事主管备了一个信封。酒桌上又临时心疼起钱来,跑到洗手间悄悄从信封里抽出了两张红色的票子。而这一幕,恰好被推门进来的人事主管看到了。于是就有了之后的两杯烈酒。
酒宴散去,我扶着他走在灯火通时的街上,看到这个苍老的“法西斯”悄悄哭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还很清楚地记得程老师的长相,手指尖上的粉笔灰、慢慢朝我走来时渐渐清晰的体味以及遭遇暴力时的眩晕、羞愧,当然还有那双不会褪色的白球鞋。我并没想要记住他,实际上我一直在试图遗忘,但就是忘不了。岁月匆忙,时光晃荡,经了许多人,记住的并没有几个。真正能让你记住的人,无非就是两种:要么有菩萨一样的心肠,要么有类似土匪的手段,如果还有第三种情形,那肯定就是两者的混合,比方这个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