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以为说的是雪山,其实小李子苦恼的是人生的所有。因为他自以为对工作,对生活,对旅行,都无法提起真实的兴趣,心力做不到积极的进取。
或许是自然的震撼,使他与问题有了更强烈的对抗。我们常说自然让人类渺小,其实背后的意思,是自然让人类重新思考自己。
像唐诗一样旅行
05 神山与白马
"读书人和和尚要打起来了!"
我四周的人群正朝着一个方向急速涌动,张掖城内万人空巷。我不知觉就被跑动的街井市民推挤着来到了偌大的广场。
众目之下,站着一位西域肤色的僧人,他背后两名按剑的甲兵护在左右。而对面,正在说话的,是另一位鬓发渐苍的儒者。
儒者面红耳赤,此刻被身旁的弟子慌张地拉住手臂。
“当今乱世,礼崩乐坏。我在那临松薤谷隐居了二十年,朝夕闻道,独善其身是做到了,但兼济天下是儒者的理想。苻坚淝水既败,王穆请我出山,任重而道远,岂有不去的道理!”
西域僧眉目辽阔,鼻挺如山,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原方言。
“那郭施主,决意已定,敢问如何治这乱世?”
“自然是复兴儒道,重视教化。如果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何来弑君篡位,何来骨肉相残?我著的《孝经综纬》、《春秋墨说》便是治乱之书。”
“但贫僧看来,治乱之道,在此《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中。乱是果,必有因。因是心有所住,比如贪权,心就注意权,贪色,心就注意色,贪财,心就注意财。然而朝代会变,美人会衰,金银会消,于是心也随之而变。人便乱,便痛苦。”
“佛普渡众生,提倡‘无所住而生其心’。如果能身在红尘,却不执著欲望。将心关注在慈悲和智慧上,天下就太平了。”
儒者听完,沉思了片刻,不再辩经,只是转身挥袖而去。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或许是他对圣人之道最后的信心。
西域僧闭目相送,双掌合十。
看热闹的市民如幽灵鬼魅一般,顷刻消散,仿佛不曾存在过,只留下大街小巷的空旷。
儒者是鸿儒郭瑀,河西士林的领袖。他的那条路是不归路,结局是王穆多疑,临阵兵败,郭瑀失意绝食七天七夜,死于酒泉南山。
而西域僧,来自龟兹,是译经大师鸠摩罗什。被吕光囚禁在此十七年,饱受羞辱,58岁才被救出踏入中原,实现弘法之愿。
至于他们口中的时代,乃魏晋南北朝,长达三百年的中古乱世,信仰的天堂,也是地狱。
方才目睹的一切,不过是我的幻想。我幻想着两位大师乱世相逢的思想碰撞。可惜啊,郭瑀亡,鸠摩罗什来,他们之间相隔了一个九年。
我伫立在张掖城甘州区西街的马可·波罗像下,心潮澎湃。城市的名号,千年不变,还是汉武帝“张国臂掖,以通西域”的寓意。可物是人非,无论乱世抑或盛典,都成了荒原绿洲上的遗址。
汉代五郡、丝绸之路、塞上江南,似乎已经变成追忆的线索。只有当我们沿着黑河抽丝剥茧,那宏大的图卷才会隐隐若现!
小李子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司机来了。我把背包往后备箱一丢,埋头钻进了车里。
郭瑀当年修行的地方,马蹄寺石窟所在的临松薤谷,我想去看看。
65公里的路,大车上多出的几位陌生的朋友,并没有发生化学反应,只有司机一路说着冷笑话,无关痛痒。
对临松薤谷原本的印象,是高山流水,是风轻云淡,是美如其名。
却不曾想到,身临其境时,我举头而望,竟然望不到天空。巍峨震撼的祁连山壁,径自拦截了我全部的视线。俯仰之间,我毫无防备,倒吸了一口冷气。
恐怕第一位把这天山惊呼为“祁连”的匈奴人,当时和我是一样的手足无措吧?
天有浓云,日光照不亮山谷。祁连山壁上的雪映衬着森黑的岩体,纹理愈加清晰。山壁的一侧还突兀地延展出一段几公里的斜坡,从山顶到谷底,把我所在的区域环抱其间。
似有还无,谷间飞瀑直下,落地有声,隐藏在清幽里,像极早春冰凉的清泉。
似无还有,林间冒头巨大的帐篷,是裕固族的风情,其间低语,像极早春晶莹剔透的鸟鸣。
这样的祁连山,似曾相识。如同陈寅恪那样的学者,点一柱细香,伏案执笔。写到魏晋金戈铁马,面色静穆。写到柳如是风华绝代,面色怡然。
我醉心于此不想走了,一帧一帧地移动着我的眼,将雪山收入心里。
直到转向最右,才看见小李子已然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望着山壁发呆。
我很好奇,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雪山,他是什么样的感触。
不待我发问,小李子竟自己道破。
“浩哥,为什么我一直兴奋不起来?”
我开始以为说的是雪山,其实小李子苦恼的是人生的所有。因为他自以为对工作,对生活,对旅行,都无法提起真实的兴趣,心力做不到积极的进取。
或许是自然的震撼,使他与问题有了更强烈的对抗。我们常说自然让人类渺小,其实背后的意思,是自然让人类重新思考自己。
问题又很难,旅行四大问题的第二个。我当即就有了答案。
“你的人生,没有主线。”
“什么是主线?”
“主线是龙脉,文化历史有龙脉,人的生命也有龙脉。郭瑀潜心修习儒家学说,为的是齐家治国平天下。鸠摩罗什秉烛夜战,翻译佛经,为的是济世苍生。你立志做的事,便是龙脉,也就是我说的主线。”
“说近一点,河西走廊之行,我的主线是探究历史和自然的智慧,和体会残存的诗意。我把这行走,称为河西寻龙。”
“那我的主线呢?”
“问你自己吧。你不是说喜欢钱吗?那就去做与钱有关的事。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自然就会兴奋起来。不过,也有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或许你的人生主线,就是不断寻找自己的主线。就像大多数人一样,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该做什么,没有方向,羡慕别人精彩的生活,一直处在迷茫里。”
小李子低头沉默了很久,抬起头又问。
“那如果我把你说的寻找主线,当做此次旅行的主线呢?作为我河西寻龙的龙脉。我是不是会兴奋一点?”
“那我教你一个方法,是我在冈仁波齐参悟的。”
“教我。”
“把这祁连山装进心里,作为属于你小李子的神山。接下来旅行的每一步,就自然与它有关。既然是你的神山,相信它会给你心灵上的暗示。”
小李子顺着我指的方向,深深望进祁连山的云里雪里,好似望进了自己莽苍的灵魂。
我知道,小李子已经处在失绪的状态,一种没有情绪的乱象里,对平时说到就能聊的钱也已无动于衷。
我曾经也类似地失意。念过往,惧将来,乱于心,困于情,心中没有丝毫的安好。
虽然我自己不见得如何了得,却突然发现成了渡人的角色。
有时候,最好的开释,是倾听和陪伴。所以我决定放任小李子在这祁连山下胡乱走走。因为自然本来就有治愈心灵的奇效,何况眼前震撼和美丽的雪之神山。
那样的白,绝不是伤口撒盐的痛苦与哭喊,而是细雪敷脸的凉爽,最后会变成全身升腾起的温度,让人感觉自己的心在饱经艰难后依然可以热腾腾!
小李子的屁股从山下,后来挪到了溪边的拱桥下,坐实在了还未萌芽的枯草上。
而我呢,则盯上了一对白马,想给它们拍一组马像。不想它们夫唱妇随,夫妻双双饮水去,甩给我两条远去的马尾。
我偷鸡摸狗跟上去,在它们饮水的溪边不远处,匍匐隐藏。雄马自然发现了我,喝一口水,看一眼我,我在枯草里像蚯蚓都快钻到土里去了。
半小时后,它们原路返回,终于认可了我,来到我几步外,低头嚼草。
白马一次抬头望我,我捕捉到了神山下的白马,白马后的神山,简直是神话里的事!
其实不管是神话还是历史,白马都有自己的天命主线。
汉明帝夜梦金人,顶有金光,廷间飞行。傅毅说是梦见佛了,于是明帝派人出使天竺,摹写浮屠遗像。
使者带回了佛教跪拜的仪轨,和四十二章经,以及释迦牟尼的立像。而驮经的便是一匹白马。
后来洛阳建了一座白马寺,说的正是“白马驮经”的故事。
白马啊,当你被遗落在神山脚下时,当你没有了大家神往的主线,是否也能有往昔的淡定?
我又看了一眼拍下的画面,恍然大悟,白马心中有神山,又怎么会不淡定。
白马随后离去,两条马尾摆动在神山间,伴着清脆的马蹄声。
最后我们去的马蹄寺,正好是因为天马来此饮水,在山壁上落有蹄印而得名,也是巧了。
实际上,最早在这百丈悬崖的垂直岩壁里开凿洞穴的,是郭瑀。后来佛教大规模东渐,才有佛教徒修建石窟造像。
元代又融合藏传佛教格鲁派的教义,马蹄寺最终定格成了儒佛并存,汉藏同辉的气象。
它被藏族人奉作菩萨自然出现的地方。青海等地的信徒如果一生不能来此朝拜,则会抱憾终生。
我们艰难地低头穿行在崖壁内的三十三天,犹如攀登通往佛国净土的天梯。透不过气时,只要向外远眺,便能看见祁连山的空阔。
但我最喜欢的,是崖底一处百步深的回廊,转角顶上,一窝雏鸟在壁洞里嗷嗷待哺。只见一道黑影如闪电从天划下,迅捷地飞过佛的通道,慈鸟归巢,将食物喂给了骚动的雏嘴。
天国的安宁,不外乎如此吧?
回廊的外面,有一棵萌芽方吐的小树,树下半黄半绿的草地上,有一朵石质的莲座。莲座尘埃不落,没有半片枯迹。
小李子眼里灵光一闪,突然跳上莲座,盘腿打坐起来,与刚才判若两人。
“浩哥,给我写个故事吧!”
我看他很是兴奋,一口答应。因为我意识到小李子正在试图突破困境,寻找自己的主线。虽然只是一个虚拟的故事,但至少可以暂时寄托内心里呐喊的自己。
于是科考专家小李子寻宝不成,在祁连山悟道的故事横空出世,在微信朋友圈开始连载。世上少了一位专家,多了一位李僧。人生如戏,何不演起来呢?
小李子听了故事的开头,好像满意,然后闭目禅定,表情恬淡悠远。
真有一瞬间的恍惚,看见李僧心灯点起,在祁连雪山下落地为莲。
我们按照约定的时间,在山下与司机会合。同车的一位朋友主动搭讪,我们才得知他是张掖人。他激动地说自己马上要去新疆支教了,来祁连山再看一眼。
我一时好感慨,只是专注地看着他说话。
因为从他背后,我望到了神山静穆。在他身旁,我隐约听到了白马嘶鸣。透过他兴奋微颤的身体,我看到了象征生命主线的心灯渐渐燃起。
那盏心灯,恐怕是从张掖到新疆的沙漠,都吹不灭的明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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