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只狗没有名字,它的出场颇具戏剧性。
那时,我们姐弟仨人还没有到上学的年纪,整日在家里疯玩,迎接母亲下班,成了每天最令人期待的时刻。
那一次,亦然。我们抢着扑向她手中军绿色的提包,惊喜地发现里面竟然不是糖果、饼干之类,而是毛茸茸的一团,其间,还闪着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珠,鼻尖也是黑的,湿漉漉的——是一只小狗!短暂的诧异与震惊之后,我们报以更为雀跃、更为热烈的欢呼。
无名是女生,这是它悄悄地做了母亲后,我们才弄明白的一件事。而它却一直用女性的细腻与温柔默默地包容着我们种种“宠溺”行径。
去山上“巡逻”我们的领地时带着它,在穿越木碑林立的墓地时,它的活跃与自在是我们最好的护身符;去河边戏水时带着它,学它的模样将头发打湿后用力地甩来甩去,惹得旁人又惊又气;成长中的小弟更是经常将高度已超过自己腰部的它费力地抱起,以显示自己的伟岸;而我们姐妹也会丝毫不顾及女孩子的优雅把它当成坐骑…..
它总是温顺无言地一一配合。
有一年,发大水。木桩、竹筐、各式物件在浑浊的洪水中从门前飘过,因为地势略高,幸免遭难的我们一边感叹着邻人的不幸,一边忙着打捞,它呢,则摇着尾,兴奋地跑来跑去,突然间在我们的惊呼中扑在水中,从不远处衔来不知谁家的鸡食盆......一样的开心、无忧无虑。
它的离去颇为悲情:当我们渐渐长大,它也渐渐老去。一天,父亲说是要将它送给一位朋友,帮着去看护农场,我们自然是不会同意,但也没有想到父亲的话并不是在征求意见。某一天,放学后,屋前院后再寻不到它的踪影……后来,听说它去了那里不很听话,被杀了,吃掉了。很难过,很难过,也很奇怪:一只乖顺的它怎会不听话?想来定是借口罢了。而注重实际的父亲也不过是不想让它白白地老死在家中,自己又不舍得下手,就送了人。
无论是哪个原因,我们都不想再养狗了。
第二只狗叫“虎子”,最初的主人是姑姑。
早就听姑姑讲了许多关于它的故事:它特别“厉害”,是看家护院的好手。一次,姑夫的一位朋友去借录相机,刚抱出房门,虎子突然不知从何处蹿出来,死死地咬住那人脚后跟再不肯松口……
后来,旧居拆迁,另找了一处房子暂住。从那时起虎子常常神出鬼没,长时间地不见踪影,不过,每到夜里总会回家,大家只当作它不太适应新环境,也就没太介意。直到一天,姑姑偶然经过已成为一片废墟的旧居时,发现它竟伏在曾经的院落里,神情落漠,还不时地发出低声呜咽。姑姑走过去,抚着它的头,说:“虎子,走吧,这儿不再是咱的家了,”从那以后,它真就不太爱闹“失踪”了,想是与工地开始施工,那里已面目皆非有关。
新楼没住上几天,竟出现了质量问题,没办法,姑姑又开始四处找房子。这一次,我终于见到了它———虎子和姑姑一家搬到我们家中暂住。
因为之前听过它的诸多故事,再加上它和之前养过的那只一样,都是黄色的,初见,便觉得亲切。可它则不然,总是警惕地环顾左右,一幅高冷的模样。于是,就趁着专心吃食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去抚它的背,没料想,它竟突地转头,呲着牙发出低而骇人的呜咽声,我怕了,忙闪在姑姑的身后。姑姑说,它这是护食,狗吃东西时,你不能打扰……我有些委屈,如果是童时伙伴,它一定不会如此对我,无论什么时候,我搔它的头、抚它的背,都会极惬意地眯了眼,缩着脖,向我腿上蹭来。从那以后,我便和虎子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做到互不往来,秋毫无犯!
再后来,姑姑终于住上了新楼,虎子没了去处,就留在我家。而我呢,则开始了出外读书的生涯,也很少与它再见。
没过多久,听说父亲将它也送了人,因为它太过淘气,总是将园子里的菜弄得一塌糊涂,还不肯被拴,无论多粗的链子,都有办法挣脱。听了这个消息,我并没有多少感伤,谁让它总也不肯与我亲近呢?
那年放寒假,当我穿过长长的院落后,眼前的一幕让我有些震惊:仓房处一片狼籍,秋千架也不见了踪影,薄薄的雪掩不住被火烧过的黑色灰烬……虽然,之前,在归途的火车上就听到一位偶遇的旧识讲了火灾的经过,但亲眼看到这情景,心底还是忍不住的凄凉。
原来是邻人家在鸡舍中生了炉子取暖,那一天,烧得多了些,便将近处的木板烤着了,恰巧,正是深夜,大家都在睡梦中,没有觉察,火势才失去了控制。“多亏了虎子!”父亲说。
为了取暖,窗子上挂了厚厚的棉帘子,看不见火光,只因离寝室最近的后窗处,有狗狂吠,才将家人惊醒。“多悬,客厅的窗玻璃都被火烤炸了!”父亲也曾多次看到虎子在院子附近转悠,每次都大声唬吓着将它撵走,没想到,它仍会在夜里悄悄地潜回。
从那以后,父亲再不讨厌虎子,它依然时而回来看看,但绝不肯再住下,来了,还会走;喂它,也不肯吃。
直到,有人在河边发现它的尸体。是被汽步枪射中的,伤口在后腿上。大概是因为它的健壮,被某个贪吃的无赖瞄上了……但它太过迅猛,终于没让偷猎者如愿——是流血过多而倒在河滩上的,想是一定跑了许久。
那河滩,是通向我家的路。
第三只狗有一个很奇特的名字——耳朵,和它名字一样奇特的是它的个性。
那时,父亲在林场养羊,忙时,就雇几个短工,大多数时间就他一人,他的性子越发冷落与孤僻了,耳朵就是在那时来到他身边的。
在耳朵之前,父亲也养过几只狗,其中也不乏一些较为“名贵”的品种:德国黑盖、狼青,也有正宗的牧羊犬。但不是跑丢了,就是送人了。唯有耳朵为自己谋得了这份长久的工作--牧羊。父亲一声吆喝,它便一跃而起,或作出可怕的样子一通狂吠,或肩拱背推,竭力地将那些懒散的羊儿拢成一群。
耳朵是只普通的“笨狗”,东北人家常见的,与我生命中的那两只有所不同的是,它是黑色的。不过,它并不笨,并且十分的机灵:会捕鱼、逮老鼠、抓蛤蟆……由于自小长在野外,它的爪也与一般的狗有所不同:四趾格外肥大,坚韧的钢钩平时深藏不露,只有当追逐猎物时它们才大显神威。一只小松鼠机灵地蹿到树上,正当它刚刚庆幸,自以为逃过一劫时,耳朵却意犹未尽,猛地一跃,几下就攀了两米多高,咬住了那小家伙蓬松的大尾巴。
自从它学会捕食之后,它便拒绝人类的施舍,即便是雪白的馒头放在眼前,它也只是好奇地嗅上一嗅——这大概也是父亲格外宠爱它的原因之一。
除了牧羊之外,它还有一项蛮不错的兼职——撵狍子。当羊儿在山坡上静静地享受美味的青草时,它便撒欢地漫山疯跑,每每看到那些傻乎乎的狍子时,总要紧追不舍,翻过山冈,涉过小河,直到把那细腿怪累得瘫软为止。
而它为了这项最为热衷的业余爱好也曾遇到过生命里的一次危机。
山间有许多锈迹斑斑的铁丝圈套,那是多年前猎人们设下的机关,耳朵就在一次拼命地追逐中误入其中。那个冬天,耳朵四天四夜没有回到山间那幢木屋中,父亲第一次抛下羊群,蹚着齐膝的大雪去山中找它。“耳朵-耳朵-”在那与世隔绝的静谧中,每一声呼唤都在山谷中荡起悠远的回音,那声音深深地撞痛他的心......在微弱的呜呜声中,父亲终于找到了已奄奄一息的耳朵。
同样,山中也会有偷猎的人把枪口对准了高大壮硕的耳朵,但机灵的它总能幸运地逃脱。反而,经历了数次枪击、被套,耳朵更加机敏而又老练了。
别以为耳朵如此就勇猛无畏、战无不胜了。其实,它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却也有着命中剋星:机动车。
远远地听到声音它就缩到床下,再不肯出来,直到来人离去。这一点,倒不如父亲饲养的一只公鸡。每到这个时刻,它便雄纠纠、气昂昂地冲出来,护卫着自己的家眷--几只母鸡及鸭若干。同时,也绝不容许来人向木屋靠近,直到它的高声啼叫将在不远处放牧的父亲唤回。为此,耳朵在其面前自然要低声下气,绝不敢逾矩。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父亲对它的宠爱,反而,更觉得有趣。
耳朵,虽从未谋面,但通过父亲的讲述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