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曾祖母的摇椅上,太阳暖洋洋的,像一层被子铺在身上。
曾祖母在我印象中一直是沉默寡言的。对于家庭的一些琐事,家人的一些争吵,她总是冷眼看着,适时笑一笑,感觉很努力。就是因为这样一种平淡无奈而又意味深长的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将祖母视为精神上的知己。我总觉得她的笑与我的心境有着不言而喻地契合。
在更早些的时候,曾祖母还喜欢要求爷爷种树。有墨绿色的远远望去像一团云的槐树,有八月就在树上开满一小簇一小簇像是红灯笼样的月桂,有四季常青像是永不衰老的杉柏。奶奶常常抱怨,人家的后院都是种些蔬菜什么的,咱家偏偏用来种树,言语之间满是抱怨。曾祖母只是笑笑。
曾祖母的摇椅放在门口。每逢午后,曾祖母便拿着一把蒲扇坐在摇椅上轻微地摇晃着,或是站在树下像抚摸孩子一般摩挲着那些粗壮的树干。褐色的,干枯的,轻微颤抖的手,褐色的,干枯的,岿然不动的树干。我时常透过窗户就看到这样的场景。
在我读高一那年,曾祖母因病住院。白色的病房,白色的床单,还有穿着蓝白条纹的曾祖母。没有休止的治疗,没有呐喊的生命,没有生机的灵魂,一切都寂然至极。曾祖母看起来安静极了。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病,我以为只要过一段时间爷爷就不用往医院里送汤了。
没过多久曾祖母就准备出院了。家人更频繁的一起聚在病房内与曾祖母聊天。“以后你们把后院的树拿去卖了吧。”曾祖母冷不丁地冒出了这么句话,所有的人都楞了一下,然后细细碎碎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有抓衣角的,有整理衣服的,有抬头使劲眨眼睛的,也有静静流眼泪的。我坐在角落里看着,曾祖母对着他们笑了笑,表情僵硬而扭曲。
曾祖母越来越瘦,每次见到曾祖母我都会使劲眨眼睛,心理戚戚然。一切似乎都不该是这样的。一天,我与曾祖母说起了A,A是我高中最好的朋友,可是有一天我躲在门后,听见她和别人说我很可怜,离家那么远的乡下小孩,成绩又不好,她是同情我才跟我一起吃饭回宿舍的。即使这样,那天晚自习后我依旧等她,即使她还是经常取笑我。“阿姆,你说我是不是个蠢货啊?为什么都没有人喜欢我?”说完我就开始嬉皮笑脸,企图用笑声掩盖内心的恐慌。
这时曾祖母坐了起来,她张开双臂抱住我。她的身子在轻微地颤抖着,我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专属于年老病人的味道。说不清楚,只是曾祖母身上那种味道把我的心紧紧拴住了。她一定不肯承认,她的曾孙女是一个内心卑微而怯懦的人。
爷爷终于不用再给他的母亲送汤了。
曾祖母走的那晚,得知不理想的期末成绩的我还在埋怨改卷老师的不公。我想,那时她一定更瘦了,脸上满是倦怠之态 ,全身的肉在时间的痛苦中消失殆尽,只剩下骨架和血管在无形地构架干枯虚弱的生命。即便我第二天违背母亲的意愿匆忙赶回,看到的也只是曾祖母的旧物在腾天大火中化为灰烬。
现在,曾祖母的大树还在。 槐花也快开了。
有时候我会想,死到底是什么。人一旦死去,所有的痕迹在火里变成青烟升于空中。星星在天上跳舞,灵魂在青烟中遁于无形。我渐渐对生死这件事情感到心慌。阴阳两界 ,阴郁之气萦萦不散,可是,那些爱却依旧缠绕在我们身边,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自此陌路殊途。
我坐在曾祖母的摇椅上,太阳暖洋洋的像是一层被子铺在身上。忽然我看见曾祖母站在树下,轻轻地摩挲那些树干。我低声唤了句“阿姆?”她也慢慢转过头来看着我。
我委屈地哭了,发出嘤嘤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