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缀浮萍,风侵旧国。虽已身在东都洛阳,却丝毫不见往日些许繁华。
曾经的雕廊画栋,如今只剩眼前一抹断壁残垣,接天的枯藤,半人高的衰草,随马蹄声惊起的寒鸦,似啜泣般哀鸣。。。
这,哪里是我的故乡?!
“将军,我们到了。。。”
左偏将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阜新,我们在外征战多久了?”
“十年有余。。。”
十年!!须臾间,十年就如此晃眼而过。而出征前的景象,却历历在目。那日陛下亲自为我斟满壮行酒:“爱卿,东都一朝安危,全靠你了,待你捷报归来,卿必举国相迎!。”于是,数万大军意气风发,马不停蹄奔赴塞外战场。可现在,回来的只剩下身边寥寥数千军士。敌虽破,家却亡;什么封侯拜相,到头来不过万般虚妄,生者苟且,死者长逝。
“将军,捷报已飞鸽传书发往新都,我看大家可先在洛阳就地休整,等过几日再前往新都。”阜新拱手拜到。
“这样也好,你且传令下去,各人都回去看看家人,三天后旧宫外集合。”
“遵命。。。”
“只是,不知她在洛阳可好。。。”待左偏将离去,我默默自语道。
十年,也许她早已嫁于他人了吧;不过这样也好,不必为我这一介征夫,白白浪费了青春。。。
你知道吗,我终不愿辜负你,篱落。。。只是怕,这段尘缘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弃了众人,只身打马穿过废弃的皇宫,沿着杂草重生的小径,曲折向前。我想我是记得的,那个我和她初遇的地方——
二
“姑娘,小心!!!”
摘莲女子猛地一惊,竟跌跌撞撞跃落湖心。
“你是谁家丫鬟,竟胆敢在御花园摘莲?!”
被救起的女子浑身泿湿,呼吸有些急促:“你才是丫鬟,我可是当朝樊丞相之女,你个小当兵的怎么。。。”话说一半,才发现自己正被人抱在怀里,忽而满脸通红:“还不快放我下来。。。”
听到这么一声娇咤,我才发现自己竟揽着她的芊芊蜂腰,连忙把浑身湿透的她放进船中。
“姑娘。。。在下救人心切。。。一时失礼。。。实在。。。”还未等我说完,脸上忽然感觉一阵火辣酥麻,竟是她的一记耳光。“啪”,声音清脆,却有些悦耳。
“登徒子!!!!!”姑娘冲我发怒,“你这种人怎能进皇宫内院。。。”
不知如何解释才好,若被手下看见,怕又要嘲笑许久。也只能任凭这女子谩骂了,毕竟我轻薄在先。
“落儿,又调皮了,还不快快上岸!”忽然,岸上有人喊话,抬头一看,正是陛下和樊丞相一干大人。
就算在陛下面前,这女子还是喋喋不休,一个劲地数落我:“皇帝哥哥,这个当兵的,他。。。他轻薄我。。。你要把他抓起来,砍头,满门抄斩!!”一边说一边比划,十足的泼妇样。
“哈哈哈”,听了樊家下了说了一边前因后果,陛下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樊爱卿,你宝贝女儿可真厉害,对救命恩人也这番纠缠,以后嫁人可如何是好?”
再看那樊丞相,拱手礼拜道:“陛下赎罪,小女自幼任性顽皮,她娘亲过世的早,我疏于管教,望陛下赎罪。”
“哈哈哈,我倒觉得篱落姑娘,天真可爱的很,不过要说赎罪吗,你还是跟李将军说吧!”
一听陛下这话,樊丞相竟转而向我行礼:“将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老夫替小女赔不是了。。。”
“哪敢,哪敢。。。老丞相如此这般,我担当不起。。。”我急忙扶起他,一边偷偷看了眼一旁生蒙气的篱落,她发髻有些凌乱,还带着些水雾,面颊绯红似三月里盛开的桃花,湖水打湿了轻纱罗裙,隐约可见粉色绣双蝶彩凤内襟。
我不敢抬头,怕他们见了我,也如此绯红的面容。
三
“落儿,你真心愿嫁我为妻?!”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不信吗?”篱落语笑嫣然。
“可。。。什么时候。。。”
“还记得那日我们初遇之时,你从湖心救我,我便已芳心暗许,认定此生非你不嫁。。。”
“可。。。当日你明明恼怒许久,还跟陛下说要将我满门抄斩。。。”话未说完,篱落火热的唇便封印了一切。那夜,星空和明月也为之缄口,我像醉卧于一片飞舞的花海中,眼前全是她的英容,她的明目善睐,她的融情似水。
如果,这刹那欢愉可定格永恒,我愿舍弃一生荣华富贵,与爱人长相厮守。
“落儿,陛下要我出征。。。”
“傻瓜。。。”篱落倒在我怀中咯咯地笑了。
“不管你去哪,我都会在洛阳等你,等你八抬大轿来娶我。。。”
四
不知不觉,竟回到了这里。
如今的御花园,更像一片坟冢,断桥,死水,荒草丛生,全然没了我和篱落初遇时的景象,一切生命都悄然无息地湮灭在了旧日的回忆里。
“莫不是李将军?!”
恍惚间,仿佛有人叫我。循声望去,不远处的一位老农,正朝我挥手。
“恕我眼拙,请问老伯您是。。。”,翻身下马,拱手一拜。
“唉,李将军您忘了,我是当年丞相府的赵管家。。。”
“原来是您老!!!”老人这么一说,我才微微记起这人的面容,可影像中的他不似如此老态。“您。。。为何变成这番模样。。。一别十年,不知樊丞相和你家小姐可好?!”我大喜,难得遇见旧人,正好可打探下篱落的情况。
“丞相早已过世了。。。”老人叹了口气,“自迁都后,丞相偶感极寒,他本就体弱,加之思念小姐,没多久就离世了。”
“等等,你说思念小姐。。。你家小姐怎么了,篱落怎么了!!”我猛地抓起他的肩膀,焦急地问。
“将军您还不知,我家小姐她削发为尼了。。。”
“什么,怎么。。。”听他如此一说,我惊得半响无语。
“我家小姐苦等将军不得,又不愿随皇亲国戚前往新都,只好落发遁入空门。”
“为何,为何不早点书信于我?!”此时的我,脑中空白一片,一股无名业火冲冠而起。
老人叹了口气,指了指御花园:“大人,你看如此繁盛的院子,都因战乱荒废;您想一封书信,要穿过道道关卡,送到塞外。。。势比登天啊。。。”
“那。。。篱落所处寺庙在何处?!”
“洛阳城外十里,珈蓝寺。。。”
“。。。多谢了。。。”
临别前,我将随身的银两都给了赵管家,毕竟这些与我也无太大用处了。而现在,我的心里,我的脑子里,甚至是身体里,满满的都是篱落。
前一个十年我辜负了你,而后一个十年,我难道要再辜负吗?!
五
“施主,您找何人?”守门的小沙弥轻声问道。
“小师傅,我要找我发妻,名为篱落,樊篱落。。。樊丞相之女。。。”
“阿弥陀佛,施主怕是记错了,寺内并无樊姓女子。。。”小沙弥双手合十。
“你休要蒙我,十年前篱落在此剃度,我有人为证!!!”我有些恼怒。
“阿弥陀佛,小僧五岁在此修禅,至今二十有余,从未见过名为篱落的女施主。施主还是请回吧!”
“我要见你们方丈。。。”
“阿弥陀佛,方丈一般不见生客。。。”话音未落,我的佩刀已经悬在了小沙弥的脖颈之上。
“我乃陛下亲封镇北大将,今天你不让我进,休怪我无理了!!”
“佛门清净,这位施主为何如此吵闹?”说话间,山门缓缓打开。一个老和尚在众人的搀扶下,踱步而出。
“想必您就是这珈蓝寺方丈吧!?”
“阿弥陀佛,老衲空海,请问施主何事非要持刀相向?”
我收起腰刀,拱手拜倒:“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十年前我发妻在此剃度,我征战归来,只愿见发妻一眼,绝无他意,望大师成全!”
“你发妻名为何?”
“姓樊,双字篱落,乃是樊丞相千金。”
“阿弥陀佛,施主随我进寺说话。。。”
六
“看茶!”
“大师,我想问。。。篱落她。。。”
“施主所问之人乃是俗家名,在这珈蓝寺,众人唤她妙缘。。。”
“那她现在人在何处???!!!”
“阿弥陀佛,妙缘已过世多年。。。”
“什么。。。过世。。。”我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瞬间,天塌地陷,所有的记忆如潮水般汹涌澎湃,撕扯心海之时又瞬间凝结成万柄钢钉,透骨碎颅。
“施主。。。”
“我不信!!!!!我不信!!!!!”未等空海把话说完,我便兀自起身,掀翻了茶桌。“你们这群妖僧,见我发妻貌美,定是动了邪念,我不信!!!!我不信!!!篱落说,会等我的,会等我凯旋归来,会等我八抬大轿。。。”仿佛独自呢喃,早已泣不成声。
“阿弥陀佛,施主节哀顺变。。。”
可他的话,为什么我一点也听不到。世界忽然安静了,眼前一切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七
“大师,给您赔罪,刚才我。。。”不知过了多久,我才从晕厥中醒来
“阿弥陀佛,施主性情中人,丧妻之痛难忍,一时失态,佛自能谅解。”
“我发妻临终前可有遗物?”
“哎,阿弥陀佛,妙缘临终前将一封书信托付于我,说自会有人来取。”方丈从书架上取来一只锦盒,递于我手。
“施主自便。”说罢,缓缓走出禅房。
八
我颤颤巍巍地打开锦盒,一封书信和一束青丝,静静地躺在盒底。
趁锋:
一别经年,相思两地。塞外寒暖不定,不知君体康健与否?余心久念甚矣,奈何顽疾缠身,恐
不久于人世,不得与君长相厮守,遂留青丝几缕,以述相思,见发如见吾,望珍重。
发妻篱落
读罢,竟在这众佛前,声泪俱下。
也许是听到了哭泣,方丈推门走进:“阿弥陀佛,施主,你可曾知道,妙缘未曾剃度受戒,她只是为寻珈蓝寺一方清净之地,等你回来。。。”
我跪地,呆呆地看着一殿神佛。
是啊,我回来了,可你却离开了,给我留下的只有这一束青丝,一段纠缠一生的记忆。十年生死两茫茫,也许一切都是错在相逢,于是连佛也不能给我们的故事善终。
篱落,我还是辜负了你。。。
尾声
“师傅,你说李施主他会好起来?”一个小和尚望着将军落寞的背影问道。
“阿弥陀佛,就看李施主如何走出那方寸之心了。”
“师傅,我不懂。。。”
“阿弥陀佛,了空,等你长大会自然明了。。。”
方丈说完,提起笔,饱灒浓墨,挥毫写下:
“浮屠悬铃,古佛青灯,了却红尘遁空门。
孤枕残影入梦,锦瑟无声。
古道老树枯藤,城郊牧笛野村。
忆幽笺青史,墨寒笔冷,落地生根。
莫道烟花易冷,缘起前尘事,似酒香醇。
莫道情债几本,念断无痕。
古筝一曲断魂,有谁闻,几世残身。
不过一心方寸,天涯咫尺,有人在等。”
ps:林志炫版《烟花易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