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已经很深了。层层秋雨，几多秋凉;一夜风疏雨骤，晨起满地萎黄。大概整个北中国都在落叶，叶落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上，落在千山的深涧幽壑中，落在青灰色的长安城里，也落在每一个觉知流年似水的人的心上。
这渐深渐浓的秋，让我想起中唐诗人们：安史之乱这场暴风骤雨宣告了盛唐华丽乐章的终结，之后虽有宪宗、宣宗励志奋发，试图一挽颓势，他们也的确创造出中兴局面，但这不过是寒冬来临前的小阳春，江河日下的唐王朝无可挽回地走向衰亡，此后唐王朝挣扎了150余年，终至“凉凉”;中唐诗人们在乍寒乍暖的政治“天气”里，倒显出五彩缤纷之色，有的诗人是秋天里的一棵灿烂的树，有的是古意幽沉的绿苔，有的是一汪澄碧的秋水，有的是塞上月下寒霜……而我觉得“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司空曙是秋天的一枚叶子，清晰的脉络宛如他细密婉转的心思;色彩纯粹，恰似他真率的性情;叶子不事喧哗，正像他疏淡的诗风——而他最为人熟知的诗句恰好是“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他这枚秋风秋雨酝酿出的叶子，也有欲坠的忧惧，更有感念过往时光，珍存人生情意的深情。
因为深情，因为恋恋于风尘中的温暖，司空曙留存的诗作十之六七是交际诗，其中送别诗极多，他留滞江湖日久，漂泊时日苦长，想来这些送别诗就像是不断挥别的“苍凉的手势”。而中唐国力日蹙，也使得诗人们格局不阔，此种流风明显体现在中晚唐的咏物诗上。司空曙的诗集中也有《分流水》《风筝》《石莲花》等寄寓身世悲慨的咏物诗。如果说司空曙的交际诗是他向世间为聆听其心事而存在的几双耳朵的倾诉，呈现了他对世情眷眷的一面，他的咏物诗更像是心灵独白，自怜自伤之余，也更有单纯的质地。而这首不大起眼的《题落叶》，是其咏物诗中特别有深秋气氛的一首。
做一棵秋天的树是幸福，还是悲哀？司空曙笔下的秋树应是后一种吧？霜天云净，夏日里厚铺层积的云都回到山中了吧？没有云的遮拦，寒冷来得迅疾而猛烈。又是一年暮秋时节，斑斓的秋渐渐褪了色，树林和天空一样都显出疏空寂寥的样子。高树本多悲风，更何况“危叶畏风，惊禽易落”（南齐王融《永明十一年策秀才文》），随着“霜降”降临，人间的霜冷更催促叶子离开枝头。诗人在一个风凄日薄的早晨醒来，想起曾经叶滋华茂的庭树入秋以来日日清减，昨夜西风紧，不知树可安好？他望向庭院，只见叶落过半，枝柯稀疏，尤其伸向天空的高枝显出伶仃的模样;树下是一层柔软的落叶，一阵微小的旋风掠过院子，叶叶如舞倦的蝴蝶。如此静对一棵正在凋零的树，他感觉清闲又极落寞，想来在更广阔的天地间，自己目力不及的地方，正有无边萧萧落木。这首诗首联写寻常深秋之景，似不经意，但一个“催”字却如惊风掠过，让人心头一紧。老杜《阁夜》也有“岁暮阴阳催短景”这样峭目森森之句，仿佛一年的光阴原本平稳淌过，到岁暮之时忽然湍急。司空曙诗中被“催逼”的岂止是“危叶”，还有岁月;已经“半空”的哪只是树木，更是人生。晚唐诗人雍陶《长安客感》诗云：“客泪如危叶，长悬零落心”，恰可作《题落叶》首联的注解。
《题落叶》开篇即点题，但与一般细致描摹物象的咏物诗不同，此诗重在借物抒怀。古人云：“春女思，秋士悲。”仕途蹭蹬又年华渐老的秋士对着飘零之叶，如何不触目伤怀？司空曙一身耿介，半生流离，这些从天空不停息地下坠的落叶自然会引发他纷纷思绪：叶子扑向大地，像是提醒他，该回家了，穿过漫天密密的落叶，在冬天抵达之前回家。然而他离家实在太久了，故乡的容颜早已淡去，他也曾把长安当故乡，毕竟，他在凤凰城里曾见过人生的微光——考中进士实为他可自矜自喜的履历，他在那座城里曾经度过了一段清雅安闲的日子，而那座城安放著他与卢纶、钱起、独孤及等人吟咏酬唱的温柔记忆。只是，那些时日转眼便成云烟，而他此时所见之秋，与印象里故国不乏暖意的秋天自不相同，在孤独的人看来，这满眼的落叶只剩萧条冷落。风一来，落叶急速奔跑，像在躲避仓皇的命运，原本聚拢在树根的叶子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树上还有枯叶簌簌下落，这零落四散的叶子可像飘零的自己？世界空阔，一枚叶子实在太渺小了，诗人从落叶上窥见了自己的生命。
世间树与叶都是如此。树可坚守一方土地，而叶只能流徙。诗人由一棵树的落叶想到所有落叶的境遇。风不会停，叶子一直在落，“风飒飒兮木萧萧”（屈原《九歌·山鬼》）。同一棵树上的叶子飘落后有不同的去处。我想起南朝梁代范缜所言：“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指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芬芳的花落于粪溷之侧实可哀，坠于茵席之上则可喜——花有色有香，应该能引起茵席之上高贵主人的爱怜，而谁又会躬身趋前拾起枯叶？叶在飞舞，以绝美的姿态，越过篱墙，穿过荒草，拂过岸边，最后飘落水中。幽碧清寒的水面浮起或黄或红的叶子，有了水的润泽，这些叶子也显出几分鲜妍，漾漾在微波里，似明花细蕊。夜来临，深秋的夜如此浓酽，去除尘杂，去除喧闹，风盘旋一会儿渐渐止息，落叶便聚在庭前阶上，厚实绵软。秋夜里有一两声凄清的草虫鸣叫声，这就更像秋夜了。许是落叶做了这些恓惶秋虫的毯子，此夜并无“蟋蟀入我床下”，蛩音隔了落叶传来，低低切切，竟有一点温存之意。秋夜总是寂寥的，王维《秋夜独坐》中的诗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与此诗中“依阶拥夜虫”一句意蕴颇为相似，不过王维的诗更悲凉，也更空寂。《题落叶》颈联应为作者想象的虚景，但描摹精细，“依阶拥夜虫”中“依”“拥”二字更有缱绻之意。
曾经流行过一句很矫情的话：“叶子的离开，是风的追求，还是树的不挽留。”但我想，叶是厌憎风的吧？不管风的追求多么执着，多么狂野。而尾联里，同情落叶的司空曙竟羡慕随风的落叶，固然是他那安宁淡泊、沉静自守的性情，消弭了本应该存于胸臆间的怨悱，更因为倏来倏往自由的风可能将叶子带到洛阳。洛阳宫里应该依稀留存盛唐的影子。洛阳，洛阳，那个曾经繁华的东都里，有惦念他的亲朋故友，亲友的温情才是他落叶般人生的最佳归处。而我们知道，风不一定吹向洛阳，叶子不可能飞翔太遥远的距离，这末两句诗人写“可羡”的心思，似有振起全篇之意，但这到底只是一份痴念，而且连飘零之叶都羡慕，他自己的人生也过分凄凉了些。
蕉上书字，叶上题诗，是古代诗人们极风雅的事，唐时更有“红叶题诗”的典故，这是让今人也追怀不已的浪漫。而司空曙不仅在落叶上题诗，更直接以落叶为吟咏对象。“落叶”这一意象常见于中晚唐诗中，盛唐也有零散的关于落叶的诗句，都不过是“落叶飘蝉影”（上官仪《奉和秋日即目应制）、“空阶落叶飘”（刘希夷《夜集张諲所居》）这样寓目即景的诗句，宋之问被贬黜后所写《洞庭湖》里“楚臣悲落叶”倒是感慨极深，但为个例。而“落叶”成为中晚唐诗人信手拈来的典型意象。“叶”本是细小绵密的，而“落叶”又自带萧疏之感，落叶这个秋天常见之物，简直是叹愁忧老的绝佳抒情对象，无论是意幽的“开门落叶深”（无可《秋寄从兄贾岛》），还是境阔的“萧萧落叶送残秋”（权德舆《舟行夜泊》），或者空寂的“龛灯落叶寺”（温庭筠《宿秦生山斋》），只要诗中有落叶，整首诗的色调就黯淡清冷了，感情温度也偏低。有人以落叶写悲境，抒人生悲情，如刘长卿的“秋风落叶正堪悲”（《感怀》），李颀的“秋风落叶闭重门”（《行路难》）;有人见落叶而感叹华年易逝、人生易老，崔湜的“落叶惊衰鬓”（《襄阳早秋寄岑侍郎》）最为典型;有人惜别之情与落叶起飞，如韩愈的“落叶不更息”（《落叶送陈羽》）;有人看见落叶就感受到人在旅途的艰难，比如杜荀鹤“落叶铺霜马蹄滑”（《早发》）;叶落之时适合怀人，故有李商隐“落叶人何在”（《北青萝》）的怅叹;适合在幽远的秋天里洗净俗念、得一颗禅心，如戴叔伦的“禅心如落叶”（《送车参军江陵》）和皎然的“秋风落叶满空山”（《秋晚宿破山寺》）……如此种种，皆有郁达夫笔下秋天的“清、静、悲凉”之意，司空曙的《题落叶》亦然。
时下不少人追求生活的仪式感。而我以为，天地自然的仪式——叶萌花发、果熟叶陨——更盛大，更庄严。告别秋天的仪式便是木叶落尽，敏感的诗人自能领味其中的深沉肃穆。司空曙写在唐王朝和自己人生秋天里的这首《题落叶》，是这告别仪式中的一章，而我读完这首诗，也告别了2018年的秋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