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一白说历史人物:谯周

周周,去喊你爸吃饭。

谯周听见了,从厨房走向书房,经过屋檐下的摇摇马时,还爬上去晃悠几下,又翻过门槛,在一排排书架之间蹒跚前行。

高大的书架,厚重的典籍,谯周抬头仰望着它们,看不懂论语、尚书、河图、谶纬代表着什么,只是奶声奶气的喊道:粑粑,吃饭饭了...

一个男人抬起头来,笑了笑,伸手抱起谯周,随手抓起桌上的几张聘书,从书房走到厨房,直接扔进了柴火堆里面。

让你做官都不去,读那些书有啥子用哟!

男人挠了挠头,没有说什么,是啊,朝廷的聘书在书房里轻如鸿毛,在厨房里却顶得上珍馐美味,只是自己不愿意去兑换罢了。

端着陶碗,粗茶淡饭,男人想起老子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东汉王朝已然粘锅了,巴蜀地区的大佬单挑群殴,终不如小院里的安宁简朴。

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从皇帝到外戚、宦官、各路诸侯,他们身居高位,执宰利器,满嘴汉室天下,有几人能做到以百姓心为心呢?

人嘛,懂得越多,想得越多,烦心事就越多,男人扭头望着谯周,小家伙饿了就哭,吃饱了就笑,又有多少百姓能做到孩童般纯真呢?

罢了,罢了。

父亲死的时候,谯周刚开始学写字,母亲看着他泡在书房里面,尽管日子越来越贫寒,终究没舍得将藏书当废纸卖了。

一排,两排,三排...,谯周读完父亲的藏书,对儒家经典烂熟于心,而且写得一手好文章,至于天文和诸子百家,完全当成工具书用了。

心有喜好,术有专攻,同龄青年琢磨做啥生意来钱快,谯周还在儒生的道路上蹒跚前行,除了读书,对其他事情好像不感兴趣。

母亲着急了,托人给儿子介绍对象,媒婆走进家徒四壁的小院,望见一米八五的谯周,模样长得丑了点,貌似精神还有问题。

诵读典籍,欣然独笑,以忘寝食。

月光下,谯周站在院子里,目光在书房和厨房之间游荡,周围的人好像都开窍了,学会用指标去评判人,却唯独自己推诚不饰

他不擅长与人争辩,媒婆的伶牙俐齿,一句话能带出三层意思,谯周性格坦诚有啥说啥,经常被看作不太机灵的样子。

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缺乏临机应变的外秀,却拥有洞察深刻的内敏,而这正是谯周的独特之处。

同样的月光下,谯周在安抚自己,刘备在安抚益州百姓,他和刘璋较量了整整三年,收编地盘之后,让诸葛亮兼领益州牧。

太阳,照常升起。

刘璋的建制归于刘备,诸葛亮还要启用一批巴蜀人才,谯周靠着丰厚的知识储备,又经过层层举荐,走到了南阳卧龙的面前。

缘分是一道桥,或在天意,或在人为,总需要某种形式来承载,诸葛亮赞赏谯周的学识,将他安排到益州的教育部门。

谯周有工作了,有圈子了,工作期间兢兢业业,巴蜀圈子却瞧不上他,唯独杨戏另眼相看,对众人说道:吾等后世,终自不如此长儿也。

一脉通百脉,谯周逐渐融入蜀汉圈层,因此结识了杜琼,老杜不光是官员,还是天文爱好者,写过十几万字的《韩诗章句》。

谯周,阅遍了父亲的藏书,凡是带字的都能聊几句,他向老杜请教天文谶纬,询问为什么不开班授课,这门学问失传的话太可惜了。

哈哈,我不分昼夜,不辞劳苦,不人云亦云,越是观察入微,越明白有多困难,当我发现了些许奥妙,却又担心天机泄露,唉,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谯周:当涂高者魏也,咋解释?

杜琼:魏,阙名也,当涂而高。

谯周:什么意思?

杜琼:魏,说的是宫殿大门。

谯周:那么曹呢?

杜琼:自汉已来,名官尽言曹。

谯周:什么意思?

杜琼:官职名称里面都有曹字。

谯周:啥,天下是曹魏的吗?

杜琼:靠,这话是你说出来的。

谯周:还有其他预言吗?

杜琼:刘备,刘禅的名字不祥。

谯周:!!!

预言,可以敛财,可以招灾,一旦入耳就会扎下种子,继而牵动人心,搅起利害,至于对错毫无道理可言,却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一句“当涂高者魏也”,经过杜琼的剖析说明,谯周的内心被牵动了,正当他快要沉溺的时候,听到了一条惊天噩耗。

诸葛丞相,死在前线了。

是啊,杜琼能懂,孔明怎么可能不懂呢?他明知不可为而要为之,是隆中对的万丈豪情,还是白帝城的托孤大义,或许是事在人为吧。

想起了诸葛亮,拔自己于毫末的恩人,谯周的大脑瞬间空白了,他第一时间跑去奔丧,当其他人准备动身时,朝廷已经严禁私自奔丧了。

谯周是幸运的,因为他的推诚不饰,这才挤进诸葛亮的灵堂,亲耳听到丞相遗言:臣死之日,不使内有馀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

当他返回的时候,看见百姓们在路边祭奠,官员们请求立庙塑像,谯周不禁怀疑预言了,蜀汉臣民一心,怎么可能亡于曹魏呢?

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

蒋琬上台了,修正诸葛亮的北伐方略,改行安民为本的治国理念,谯周也被调到太子府,给刘禅的儿子辅导文化课。

走进朝堂中心,谯周逐渐看明白了,失去诸葛亮这座镇妖塔,各大派系之间群英乱斗,宵小之辈更是肆无忌惮,连刘禅都学会享乐了。

谯周写了封奏章,将东汉末年与西汉末年作比较,从王莽之乱说到汉光武帝,指出刘秀得天下的秘诀,不是势力强大,而是德泽深厚。

别人作威作福,不体恤老百姓的痛苦,刘秀平反冤狱,饮食节俭,做着别人不去做的事情,老百姓才会心甘情愿的附从他。

如今,先帝的构想还没实现,陛下就不参加祭祀了,时常跑去水上乐园玩耍,只有您带头做榜样,蜀汉才能再创辉煌啊。

愿省减乐官、后宫所增造,但奉脩先帝所施,下为子孙节俭之教。

谯周写得很用心,期盼皇帝能够以身作则,刘禅读得滋滋有味,即将带入光武帝的角色,看到要求解散歌舞团,就直接扔进垃圾桶了。

内有刘禅纵情享乐,外有姜维连年征战,蜀汉的国力一年不如一年,谯周没有宏大叙事的觉悟,只是看到了百姓的穷困与痛苦。

二十年了,整整一代人的光阴,亭台楼榭上的歌舞升平,血汗交融下的戎马生于郊,荒诞而又现实,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昭烈帝那代人是为了理想,他们自强不息,逐鹿中原,二代们的身上可有半分锐气?大抵是在父辈基业上享乐罢了。

谯周,或许看穿了刘禅,或许想起了预言,既然,这片土地逃不出分分合合的宿命,何不归根溯源,让老百姓过上几年安稳日子。

他和姜维不是一个派系,也不是一个工种,站在儒生的角度,谯周写了篇《仇国论》,炮轰姜维的北伐方略,期盼能够减少无谓的战争。

射幸数跌,不如审发。

周文养民,以少取多,勾践恤众,以弱毙强。

君臣久固,民习所专,深根者难拔,据固者难迁。

豪强并争,虎裂狼分,疾博者获多,迟后者见吞。

夫民疲劳则骚扰之兆生,上慢下暴则瓦解之形起。

极武黩征,土崩势生,不幸遇难,虽有智者将不能谋之矣。

从商汤说到周文王,从刘邦说到项羽,谯周递交上去的奏章,依然没有得到回复,没过多久,刘禅提拔他担任光禄大夫。

职位仅次于九卿,还不用上班打卡,谯周不再议论朝政了,他跨过门槛,走进一排排书架之间,在老旧的书桌前缓缓坐下了。

他写出一百多卷文集,有些是对《史记》的补充,有些是对《论语》的注解,有些是考据学的纲领,有些是法训学的汇总。

道德修养、男婚女嫁、治学自力...,一片片文章流向巴蜀大地,无数青年才俊前来请教,谯周成了他们眼中的当世大儒。

孔子门下有子游、子夏,谯周门下有陈寿、李密,他望着最为器重的弟子,斟酌思量,还是说出了一句预言:卿必以才学成名,当被损折,亦非不幸也,宜深慎之(见秦岭一白.陈寿篇)。

时也,运也,命也。

一个放羊出身的汉子,卷着油毡从悬崖上滚落下来,当他清点完毕身后的士卒,长剑一挥,正式敲响了蜀汉的丧钟(见秦岭一白.邓艾篇)。

以正治国,以奇用兵,邓艾杀气腾腾的冲向成都,沿途百姓被吓得逃进山野,各地长官拦都拦不住,朝堂之上更是乱成一锅粥。

刘禅慌乱了,不停地问该怎么办,有人建议投奔东吴,有人建议退守南区,谯周原本可以不说话的,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口了。

陛下投奔东吴,就得称臣了,您觉得曹魏和东吴谁强大?等到曹魏灭掉东吴,您又得第二次称臣了,再辱之耻,何与一辱?

南区是蛮族领地,当年被诸葛丞相打服了,陛下无路可走的时候想去依靠,您觉得他们会雪中送炭,还是趁机落井下石?

若至南方,外当拒敌,内供服御,费用张广,他无所取,耗损诸夷必甚,甚必速叛。

此时此刻,最怕安静。

如果有人跳出来骂娘,甚至拉着他暴打一顿,至少说明愿与蜀汉共存亡,然而,刘禅身边尽是些狐朋狗友,关键时刻没有义气担当。

谯周接下来说的话,压垮了刘禅的内心防线,陛下现在投降还能卖个好价钱,等到抵抗不过再投降,恐怕就没那么好谈了。

故尧、舜以子不善,知天有授,而求授人,子虽不肖,祸尚未萌,而迎授与人,况祸以至乎!

一语既出,众人的羞耻感没有了,那些善于察言观色的臣子,争相帮助皇帝问出最后的顾虑:邓艾离成都不远了,他会接受投降吗?

谯周沉默片刻,望着刘禅不太自然的神情,正声说道:若陛下降魏,魏不裂土以封陛下者,周请身诣京都,以古义争之!

那就,投降吧。

一切如谯周所料,为了给东吴打个样,曹魏不但接受投降,还封赏刘禅为安乐县公,食邑万户,赐绢万匹,奴婢百人。

兵不血刃灭了蜀汉,还解决了姜维、邓艾、钟会,晋王司马昭的心情大好,称赞谯周有保全国家之功,让他来京城领取侯爵职位。

所有人都得了好处,百姓没有遭罪,刘禅继续享乐,蜀汉的建制归于曹魏,唯独谯周承受着非议:你看,那人好像一条狗啊。

谯周拖着病躯前往洛阳,请求回乡又不被允许,只好上奏说自己没什么功劳,想要退还官爵和封地,司马炎嘿嘿一笑,依然不许。

那天,陈寿去见老师,谯周躺在病床上,感叹道:孔子活了七十二岁,刘向和扬雄活了七十一岁,我今年七十岁了,不出两年就该死啦。

或许,这还是一句预言。

秦岭一白带着土蜂蜜来访,谯周正在给儿子交代后事,说道:我死以后,你做一副轻便的棺材,将遗体送回老家安葬,再将朝廷赏赐的物品全部退还。

月光下,老人的神情恬淡平静,他知道自己见不到巴蜀风物了,也不用在书房和厨房之间纠结了,因为那片土地上的百姓,终于安宁了。

一白: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谯周:性推诚不饰。

一白:后世很多人在骂你啊。

谯周:他们太高看我了。

一白:什么意思?

谯周:我说投降,他就投降吗?

一白:要不然呢?

谯周:我还说德泽深厚,他怎么不听呢?

一白:哦...

谯周:贵以身为天下者,则可寄于天下。

一白:什么意思?

谯周:他们德不配位啊。

一白: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

谯周:圣人多好,有谁会带入百姓角色。

一白:哎,你的预言真是绝了。

谯周:倒上土蜂蜜水,我再给你讲讲。

六年秋,为散骑常侍,疾笃不拜,至冬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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