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没想过要忘记吧。”
夏予拿着一张掉了一个角的照片,照片里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儿在阳光里放肆地笑,他缓缓抚摸着照片的缺口,像是在斑驳的记忆里摸索。窗户上是模糊不清的水汽,银色的闪电仿佛是从这座钢铁的城市倒行插入壮阔锋利的穹苍,雷声,在远远的云层深处渐次响起。他抬头看着窗外风雨交加的夜晚,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些什么。
说起他对季小嶶的感觉,大概就是在暑气蒸腾的夏日里喝下一瓶冰镇的汽水。他记得两人相遇的那天是高中开学,大地像是烤箱,树上的叶子也被晒得焦黄。那天她穿着记忆里那条白色的裙子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读一本《瓦尔登湖》,窗外的蝉玩命地叫,夏予忽然觉得世界安静了下来,眼底只剩下那抹白色。也许这就是那个不知所起的开始吧。
“你叫夏予?”季小嶶侧过头望着夏予微微皱起眉头。
“啊……对。叫我阿予就好。”夏予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直到后来夏予也没能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看到她皱眉就不知所措。后来通过交流夏予才知道,原来季小嶶也住在小镇的北边,说到这个小镇,也许是由于地理位置,所以小镇没有受到诸多投资者以及开发商的青睐,于是成全了小镇上葱郁的树木和古老的石板路。
“要不我们放学一起回家吧?”夏予望着窗外若无其事。
季小嶶拿着铅笔在画纸上一笔一笔地勾勒,教室里老旧的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黄昏时候的光从磨砂的窗户透进来,季小嶶的睫毛在黯淡的光线里扑朔,夏予突然就说不出话来,只是望着她明亮的眸子,好像凝视着黑暗里一颗耀眼的星辰。
“你会骑自行车么?”季小嶶缓缓地放下铅笔转头看着夏予,还是皱着眉头。
自行车沿着盘旋的小路慢慢爬行,沿途的阳光从树冠淋下来,夏予感受着腰间柔嫩的双手,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然就被零碎的光烫了眼睛。季小嶶其实是害羞的,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用双手轻轻环着夏予的腰,一言不发。
“小嶶,你很喜欢画画么?”为了缓解尴尬夏予随便找了个话头。
“恩,我想去市里的艺术高校学美术……”声音小到她自己都听不清。
夏予缓缓地蹬着脚踏板,夏日好像格外漫长,太阳还倔强地在山顶露出半个脑袋。他偏头看了看季小嶶被吹到身侧的长发,嘴角抿了一下。
“噢,画画挺好的。”
季小嶶在这样无聊又悸动的半个小时里一直处于被动挨打的状态,终于在太阳即将坠入山间的时候回到家,而夏予比她远一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到家。季小嶶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深呼吸,她把书包放在床上,缓缓地走向窗台,窗外那条蜿蜒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很远才埋入深沉的暮色里,那里有一个被深红色的光线晕染的很小的身影,季小嶶望着小路的尽头忽然就出了神。慢慢得夜幕拉开,四周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与沉默,只有路边黯淡的路灯亮着,还有季小嶶明亮的双眸。
依旧是燥热的天气,仿佛能看到水汽从大地上蒸腾。
“小嶶你在画什么?”夏予探头探脑地望向她手里的画纸。
“没什么没什么。”季小嶶连忙用手挡住画纸面色微红。
夏予摆了摆手“不看就不看呗。”转头望向窗外,那里有几株向日葵在阳光里挺直了腰杆。
季小嶶望着夏予的侧脸,在明亮的光线里模糊了轮廓,下意识捏了捏手里的画纸,微微出了一口气。
“阿予?”她忽然莫名其妙地小声喊到。
没有回应,或许是没听到。只有窗外厚厚的云层投下深沉的阴影。
悠扬的铃声在校园里响起,三三两两的人穿过操场离开学校,很罕见的,夏予今天并没有与季小嶶同行,他赶在季小嶶前边儿匆匆离开了。季小嶶不会骑自行车,她走在黄昏时的小路上感觉很好,偶尔有阳光晃过眼睛,像是掠过的时光。小路两边是矮矮的山丘,各种颜色斑驳的天幕像是压在山丘上,映出五色的光影。季小嶶忽然觉得心底有点失落,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是不曾有过的,她知道是因为某个人,但是她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的,也许是第一次同行回家?也许仅仅只是第一次对视?总之那个人的身影像是一句魔咒,每次出现都会让自己心神不宁。这样没有他的时候她反而会沉静下来,四野无声。
“小嶶!我在这儿!快过来!”
季小嶶猛得一抖,这个声音太熟悉了不会听错。但是她无法辨别是从何处传来,于是焦急地四处张望,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着急,好像是害怕错过了什么。
“我在这儿!往上看!”
终于,在一个小山丘的顶上她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愣了愣,然后一阵小跑,也许只是想在他身边多呆一秒。身影慢慢靠近,他身后是渐渐拉开的夜色,星光在他头顶上亮起,他身后好像是整个世界。终于,她慢慢地站在了他旁边。
夏予鬼使神差地摸了摸季小嶶的头发,“这儿有好多的萤火虫,你看。”说完转过身望着不远处草丛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季小嶶浑身像被电流通过,在听到夏予的声音后才缓过神来,果然,那些微弱的光亮在不远处闪烁,像是迷离的梦境。这是自己多少次想看到的画面?季小嶶扭头看着那个望着萤火虫发呆的侧脸,突然想起刚刚他形色匆匆就是为了在这儿等自己,给自己一个惊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夏予挠了挠头,“你笑什么?”
“没有,我只是想到一些好笑的事。”季小嶶向夏予挑了挑眉,没有继续说话。夏予伸手拍去了她肩上的一片叶子,这一次她出奇地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天空不说话,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月光轻柔地洒向大地,像是银色的积雪。
过了很久两人才心不在焉地回家,到家以后必然是免不了被爸妈一顿臭骂,季小嶶听着爸妈的唠叨,扭头看着窗外那条小路,夜色深沉,但她好像还能看到一个身影在小路的尽头,他伴着落日最后一缕光消失在路的尽头,她眨了眨眼,路上一片漆黑。
转眼就是秋天,近来季小嶶一直在画什么东西,并且一直不让夏予看。夏予最初也是软磨硬泡要求季小嶶给他看,后来百般尝试无果后也就放弃了。趴在课桌上没什么心情听课,爸妈最近告诉自己,今年冬天就得搬家到市里,也就是说自己就快要离开这个呆了十多年的小镇,同时,也就要离开她。虽然两人一直保持着这种若即若离的关系谁都没有主动再迈出一步,但在两人的心底已经默认了两人的关系。夏予尝试着说服父母不要搬家或者延期,但都没有结果。季小嶶看着夏予,皱了州眉,
“阿予,你怎么了?好像心情不好。”
“我没事,困了。”夏予对季小嶶眨了眨眼,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她吧。
窗外的叶子掉了不少,天色也是阴沉沉的,一只大雁飞过这座小镇的上空,好像迷路似的惊慌地扑打着翅膀。季小嶶低头看了看包里的一叠画纸,抿嘴笑了笑。
一片枯黄的叶子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缓缓地落在季小嶶的书页上。季小嶶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色忽然也安静了下来,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阿予,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季小嶶环顾着四周,不解地问。
“这是一家新开的咖啡店,你去了就知道了。”夏予拉着季小嶶缓缓地走在石板路上。天色愈发阴沉,大风卷起石板路上的落叶,在空中打个转儿又缓缓地落下。
“可能一会儿会下雨的,阿予你带伞了么?”季小嶶顿了顿脚步,看着前方的身影。
夏予也停下了,但是没有转过身,“有我在不会让你淋雨的。”声音有点低沉。
“噢……”季小嶶愣了愣,随后走到前边推了推夏予,“快走啊快走啊。”
夏予看了看季小嶶,一言不发地转身继续带路。季小嶶抬头望着暗下来的天空,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
“到了,就是这儿。”夏予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建筑前停下。建筑是木质结构,包括内置的桌椅,十分考究。
季小嶶睁大眼看着这个咖啡店,两人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人并不是很多。而这时外面已经下起淅沥的小雨,雨滴坠落下来,带着尘埃一起溅在落地窗上。夏予点单之后就一直靠着窗户不说话,时至深秋已经有些寒凉,季小嶶拢了拢衣袖,望着夏予也不说话。其实两人经常这样,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不会无聊也不会尴尬。季小嶶有时候想,也许就这样静静地看他一天也挺好。窗外风雨愈来愈急,玻璃上绽开各种各样的水花,发出惨烈决绝的声响。
“小嶶。”夏予偏着头。
“恩?”季小嶶显然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喃喃低语。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离开你了,怎么办。”风从门缝里涌进来,撩起季小嶶的额发。
“我会和你一起走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季小嶶凝视着夏予的侧脸认真地说着。夏予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笑笑。远处一道闪电撕开苍穹,好像是天空露出狰狞的嘴脸,发出刺耳的嘲笑声。
叶子从树上落下来,在雨中倔强地翻转,最终不甘地落在地上。
随着冬天的脚步临近,小镇上渐渐冷清了下来,早晨各种叫卖吆喝声都消失了,天气愈来愈冷,人们裹着厚厚的棉衣形色匆匆。
夏予决定告诉季小嶶了。
“小嶶?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画的是什么?”夏予望着旁边的季小嶶认真地问道。
季小嶶吐了吐舌头“就不告诉你,还没画好。”
夏予转过头不说话,季小嶶也不打扰,她以为这也是惯例的沉默。
由于是北方,所以雪落得特别早,夏予转头的时候第一片雪花就已经砸在了地上。不一会儿,纷纷扬扬的雪就落了下来,窗外一片寂静。
“小嶶,我要走了。”夏予低声说。
季小嶶手中的画笔停下了,转过头望着夏予的眼睛,一脸惊愕。
“你要……去哪儿?”
“去市里,这是家里人的决定,几个月前的事了。”夏予没勇气直视她,只能微微低着头。
季小嶶看着他不说话。窗外的雪下得大了,千千万万地雪花纷纷坠向地面,像是盛大惨烈的离别。季小嶶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已经入冬一些时间了,地上堆起了落雪,树叶掉光后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夏予和季小嶶走在铺满积雪的石板路上,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两个人走得很慢,好像这样时光也会走得慢一些。季小嶶很怕冷,拉着夏予的手瑟瑟发抖,但她一句话也不说。夏予停下来看着抖得厉害的季小嶶,伸出手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口袋里,季小嶶一言不发,也不抬头看他,夏予顿了顿,轻轻地把季小嶶拥到怀里。他能感受到她的颤抖,她的难受,她的痛苦,她的无可奈何。他稍微加大了力度,紧紧地把她抱住。季小嶶慢慢地停止了颤抖,开始低低的抽泣。夏予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傻瓜。”夏予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喊道。她哭得声音更大了一点。冷冽的风狠狠地扫过大地,卷起季小嶶的头发,卷起枯槁的树叶,卷起无奈的不甘的情绪,像落叶一样在空中打个转儿,又缓缓地坠向地面。
那天特别冷,街上人影稀少,唯一能听到的就是风声和偶尔的犬吠声。夏予在那天离开。
夏予找了个借口让父母先走,希望能留下和她独处的时间。站台堆满了积雪,夏予拉着行李箱静静地站着。季小嶶还没有来,夏予看了看手表,有些着急。一阵冷风吹过,几片雪花掉进他的衣领里,让他抖了一抖。站台旁的一座小山被雪覆盖,挂着冷酷狰狞的面孔。夏予正看得出神。
“阿予……”季小嶶低着头叫了一声。
“你来了。”夏予看着低着头的季小嶶,实在找不到什么安慰的话语。
季小嶶慢慢地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交到夏予的手里,忽然一把抱住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夏予愣了愣,反手抱住她。她再也没有抑制心里的无奈与痛苦,大声地抽泣起来。周围过往的行人投来异样的目光。夏予没有说话只是抱着她。风渐渐停了下来,周围人的说话声也小了下来,世界好像都安静了。她能听到的只有他的呼吸声,心跳声。忽然,她抬起头在夏予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后猛地推开了夏予,朝身后跑去。夏予静静地看着她远去,捏了捏手里的信封。他能想象季小嶶向远处奔跑,翻飞的衣角在风中割出明暗的线条。
“这就是结局了吧。”夏予轻轻地问自己。
老式列车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沿着铁轨在原野上行进,雪花从窗户的缝隙飘了进来,停在他的肩头,或者融化在他温热的呼吸里。夏予打开了季小嶶临走时给他的信封,里面是一叠画纸,夏予的呼吸渐渐地变得急促,他侧过脸看向窗外,风声大了些。
他侧过脸看着季小嶶,他和季小嶶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的向日葵,他和季小嶶在山丘上看着天空和萤火虫,他和季小嶶在落满落叶的小路上漫步,他和季小嶶……
季小嶶把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值得纪念的画面都画了下来,每一个画面都是季小嶶看着夏予,嘴角带着满足幸福的笑意。夏予把画纸放回信封,脸上好像有温润的液体划过,他伸手抹了抹,扭头看着窗外大雪肆虐的荒原。深深的沟壑横在大地上,一如横在心上的伤痕。
后来时过经年,夏予再也没有见过季小嶶。日子就在这样的时光里沉淀下来,希望,绝望,痛苦,不甘,都温柔地沉淀下来。爱情,也是这样。直到有一天夏予收到一张明信片。
“阿予,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明信片,也是我第一次写明信片。过去很多年了,你还记得那个和你同桌的女生么。我还记得你,我有时在夜里难以入眠的时候就会突兀的想起你,其实突兀这个词我不喜欢,它显得那么生硬,而思念是温柔的。
我搬到了一个临海的城市,这里很漂亮,我每天都可以在落地窗前看到壮阔的日出和温婉的日落。这里的民风很淳朴,我的生活很简单,每天上班下班十分规律,我也乐得安稳。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想过这样的生活,现在你还好么。
我在院子里种了几株向日葵,但它们长得不是很好,或许是我不会照顾它们吧,不过最近的天气很好,现在它们正摇曳在温暖的阳光里呢。
阿予,我很想你。”
夏予放下了手中残缺的照片,扭头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风雨正急,他曾无数次地想过如何重逢,却最终没有实现。直到后来他才明白,也许生命就是无数的相遇和离别,有些人暂时与你同行,但最终也会分道扬镳。变成老来嘴里念叨的往事。
一条长河从这个城市穿插而过,它睡在静谧的夜色里,缓慢又坚决地流淌。
回忆啊,大概也是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