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第一次感受到这种绝望。
在他又习惯性地为工作熬了一个通宵后,仍旧未取得能够把工作进行下去的突破。他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死胡同里,暗灰的墙高耸着,在未知的高度与阴天的天空融为一体——这是他自学习工作以来从未有过的经历。
他给小B打了个电话,想询问他有什么相关的解决方案——小B是他一直以来的项目合作伙伴。
然而电话一接通,他就直截了当地挨了一顿骂。
电话那头说:“你神经病啊,我刚准备和女神上床就被你吵醒了。”
他很是愧疚,慌慌张张说了声抱歉,便挂断了。
但很明显,这句抱歉足不能填充他怅然若失的心情。他侧身翻过座椅,滚到了床上,仰面而躺,盯着空落落的天花板。
他想:我上次做梦,梦见了什么呢。
但他的的确确是想不起来了,即使他的脑子可以把纷繁复杂的要求与线索转换为简洁明确的代码,但对于梦境这种东西,便显得束手无措了。
大概是累了吧。他侧了个身,打了个小盹。
(二)
又如此过了大半年时间,他终于觉察起自己的不对劲来——他确确实实没有做过梦了。他曾试着将这件事对父母和朋友提起,但无一例外,都受到了他们的嘲笑。梦本来就是易忘的,何况,记着这种虚无而无用的东西干什么呢。
他母亲每晚为他准备一碗核桃炖蛋,她说,你最近工作实在是太累了,吃它,能补脑。
朋友给他发来了一文件夹的照片,笑嘻嘻地劝慰他说,这里面都是我认识的美女,看中了哪个,我给你介绍,千万不要因为单身把自己憋成了神经病。
但日复一日,始终觉得有些失落落的他终究是信不过人的感觉与感情,找了医生,在头上插满各种颜色的管子,在医院的床上睡了几夜。
一天又一天的结果出来了,无不使原本对他充满嘲谑意味的医生大为惊异。在他的睡眠里,的确不曾出现过做梦的迹象。
相比起面前因吃惊而议论纷纷的医生,他倒显得若无其事般的镇静,大概他一直等的只不过是对自己猜测的一个确认而已。
他问:“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重新做梦吗?”
医生们从扎堆的讨论中回过身来,一个个哑口无言地看着坐在医诊台前的他,有些尴尬。他们平日里见多了失眠多梦的人,可对于这样一个有眠无梦的“病患者”,却是一点经验也没有的。
许久,一个留着地中海发型的中年医生和善地走到了他面前,带着有些苦口婆心的意味,劝他道:“年轻人啊,你要知道,如今有多少人是怎么求也求不到你这样的好睡眠的啊,你该好好珍惜才是。”
他看看医生稀疏的头发和油光满面的皮肤,觉得也无话可说,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开了。
房间内的空调温度打得有点高,当他打开门的时候,不禁因为外面的寒温打了个颤栗。
(三)
单调重复的日程把琐碎的日子过成了一辆直达车,当他终于能从工作里抬起头的时候,已近年终。
他打开手机,信箱里全是同事发来的信息。内容大概是他们准备举办一个年终party,特别期待他的到来。
大概是自己的离群倾向明显了些吧,所以才叫他们如此慎重地热情。而且就算是自己对此无感,以集体名义发起的活动,总是容不得个人喜好的存在的。他虽期待远离他人,但社交规矩还是懂得一些的。
那天晚上,他去得挺早。沿路并未见到熟悉的脸面,KTV包厢里也只不过寥寥几人。在暗淡的灯光下,他找了一个角落坐下,一部手机,就足够让他以一个沉默的个体存在形式去度过喧哗的群体活动。对于他而言,这早已是驾轻就熟的事情了。
然而这次却违了他的愿。
在工作上有所合作的同事便罢了,甚至是那些毫无言语交流经历,只有几面之缘的也从房间各处走到他这个小角落来,同他敬酒,向他贺岁。使他不得不经常从松软的座位里站起来,强作笑,和他们似有似无地寒暄几句。
在这些间隙里,他看到了小B和他的女神C。他们依偎着坐着,一副腻歪的情侣姿态。然就是这样一个短促的目光,却被小C抓了个正着。他就像一个被发现踪迹的小贼,甚是惊慌,连忙低头坐回了位置。
逾时,在他面前又递过来一个酒杯,他接过,抬头,正是小C。小C确实是一个能被称为女神的人,他心里默默想着,不管是脸还是身材……他赶忙把不小心落在小C胸前的目光移开。
虽小B同在场,但小C却显得并不拘束。她贴着他侧身坐下,娇蹭着他的手臂,贴近他的耳朵,呼了一口气,说:你长得可真帅气。
他手中酒杯里的酒突然晃动得厉害。
他不自觉地往小B所在的方向望去,却发现小B喝着酒,也正看着他。他戴着眼镜,所以看得很清晰,小B在笑——随和而友善的笑。
诡异极了。他的身体异样地发凉。把小C从身边拂下,来不及致歉,放下酒杯就逃离了。
他再也不想来这种地方了。酒,灯光,歌声,都是迷情的毒药。
(四)
春节是一个令人心生惰意的节日。备齐了衣物,食品之后,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去逃避出门的需要。虽然常常有各种莫名其妙的人邀请他出门,但也只需要编个借口,花点时间婉拒他们就足够了。他也第一次感受到,当一个人内心不情愿的时候,他的借口是可以千奇百怪异彩纷呈的。
他想,这一生听到过的话,有哪些是借口,又有哪些是真心。
除了外拉因素,家人这些内在推力也盼着他出门,他们觉得,一个人如果总是呆在家里面,是没有办法找到女朋友的。
“你该去学车了,四只轮子总比你的腿跑得勤。”他们找了这样一个理由。
但是他一点也不想学车。当然,他自然是不怕车这种机器的,他怕的是人。每次看到路上的司机因为各种琐碎之事,像泼妇一样地在马路上对骂,他总是避之不及。
所以他把公交作为出行的日常方式。不管怎么说,公交上的冲突总是会少些的,尤其是在大家刚刚醒过来的早晨和忙碌了一天后的傍晚,脑子放空,所持有的精力是没办法去创造出那些新颖的脏话的。
同乘者们不会重复的五官,神态,衣着,动作姿势,总是会让他在脑子里编造出属于这些人的生活故事。这和他的工作不属于一个类型的思维方式,但他正需要这种方式来放松他数据化的脑子。
他以为他可以一直这么下去的。
自然,在城市的早晚高峰乘公交车并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他上班以来,从未体会过文青们在文章里写的那种:一个人靠着车窗,看窗外的霓虹灯逆向流逝的经历。
人与人前胸贴后背,每天都能感受不同的香水和体味。在公交师傅焦躁的吼声下,乘客们一点点地从车首移向车尾,为了在这样一个过程中找到一个能够独善其身的位置,像细渔网内的鱼苗那样,到处滑溜着。
那天,他照例被挤到了车内的某一角落,杵在一个空座位的旁边。在这样的人群里,他的身体自然是不需要座位的体贴的。他尽量地移到座位后斜方,试图为其他需要的人让出一个入座的通道来。
但是并没有人坐下。他站在车后方高处,以着身高优势带来的视角,他发现,整个车厢,只在他前面留出一小圈空白来。空座位边上一位慈眉善目的阿姨,抱着膝盖上的菜篮子,弯着眼睛对他笑笑,说:小伙子,来,快坐下。
很是尴尬。但也不好拒绝。他道了声谢谢,便摸着椅子坐了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无一例外,都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无论他被挤到了哪个角落,身边总会空出一个座位来。抱着书包的学生,提着菜篮的妇女,甚至是秃了头的中年大叔,都会和善地邀他入座。
他也曾经拒绝过一次,却给他带来了更强烈的反感。直至他下车,那个座位总是没有其他人去坐的,而座位边上的各色乘客,总是以着和善的目光看着他,即使强迫自己去逃避他们的视线,他也觉得自己的心上有长着千只细足的不知名昆虫在爬动,恶心,发毛。
他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感觉了。他放弃了这种交通方式,选择每天再早起一些,跑步赶到公司。
至少可以锻炼一下自己的躯体,使它不至于披上一层泛着白油的肥肉。他这么安慰自己。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但幸运的是,这种令人疲倦的方式并没有进行多久。他不需要再每天去公司打卡上班了。
部门领导对他的一份工作成果表示了强烈的肯定与赞许,而他几乎是忘了自己曾经编出过这样的代码了。
他的名字开始在公司的各个部门和各级会议上出现,甚至走在公司里的时候,不断有陌生人向他打招呼。
领导们亲切地与他交流:你这次为公司效益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如果你有什么要求,我们可以尽量满足你的。
想到最近的自己要时常接受面熟与面生的同事们所给予的恭喜之辞,以及要绞尽脑汁去编造各种不同的语句去表谦虚之意和感谢之情,他说:如果可以的话,就让我在家办公吧。
这种从未有过前例的过分要求,竟毫无阻碍地通过了。
(五)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自由,虽然大部分时间他都把自己困在房间里。他逐渐发现,即使是自己划水出来的工作,也往往得到上级的肯定,因此最初的战战兢兢也慢慢消失了,他开始试着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逐渐把自己从电脑桌前移到了房间墙角,靠着书架侧壁,看各种各样的书。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些什么,不曾划过句子与段落,更不曾写过读书笔记。看完的书一本本地在身边堆起来,高过他的肩膀,超过他的头顶,摇摇晃晃,直至塌落,他也不曾去整理过。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在满地书本的空隙中行走。
他越来越像一个自由的安静的疯子,昏暗的房间里,是他静默的呼吸和稀疏的翻页声。
当他有一次从书中醒来,他突然发现,四周堆砌起了书的高墙,和天花板融为了一体。他试着去推翻它们,但没有任何功效。他想呼救,但长久未用过的嗓子已经彻底损坏了。
他感到了恐惧,一种实体的恐惧。他开始疯狂地用手里的书去砸四周的高墙,用自己的双脚使劲地踢着它们,嗓子发出一种奇怪尖锐的声音,书页一点点地染上了他的血液,但他却不自知。
终于,他听到了墙松动的声音,他想欣喜地狂叫。抬头,却是无数沉重的书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
(六)
惊醒。一身冷汗。
一切,原来只是一场梦。
他看了看时间,诅咒起了自己,竟然把这么多的时间浪费在了一场无聊的睡梦上。
在他身边的,依旧是高叠的专业书,电脑屏幕上是迟迟进行不下去的代码,静音的手机里是多事的亲戚发来的相亲资料。
(第一次试着写短篇,过程比想象的艰难得多,感受到了文字无法表现脑洞的感觉⋯罗绮不是玻璃心,有不好的地方,欢迎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