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回往处,今生别离时

那个遥远的春秋战国,遥远到我都快要忘却了。如今的汉江早在21世纪的人类一遍又一遍的改造中变得面目全非,我再次站在在汉江边,却难寻当年半点影子。谁又能想到,那被历史的年轮碾压的几多年岁,在历史都难以一一记录的情况下却都意外的层层叠叠沉淀在我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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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八月十五,我奉晋君之命出使楚国,乘船来到了汉阳江口。遇风浪,停泊在一座小山下。那座小山别说影子了,不知道被多少次战争洗削,被多少炮火轰击,如今早已零落风沙,我记得是因为那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却已经不会留恋了。

那夜的风真凉啊,打在人脸上是舒服的清爽,不像如今,只剩下粘腻。不知道你还忆得起否,到了晚上,风浪渐渐平息下来时,云开月出,那景色是我模糊多少记忆也不愿意忘记的画面。

你大概不会记得了。因为你早已经忘记我了,忘记那个春秋战国时代叫俞伯牙的我。而我,是的,我都记得。我也不明白命运究竟是想开一个什么样的玩笑,给了我前世的记忆还不够,还要给我再一次的苦痛别离。

忆昔去年春,江边曾会君。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

但见一筼土,惨然伤我心!

伤心伤心复伤心,不忍泪珠纷。

来欢去何苦,江畔起愁云。

这首曾悼念你的短歌又开始在我耳边轰鸣了,然那三尺瑶琴已为君死,今生的我也再不曾触碰过。不碰那瑶琴,却总也免不了和音乐牵连。今生的我做了一名再普通不过的乐理老师,你看,这汉水倒还能隐约映出我的影子,落魄孤独。再不复前世上大夫的衣带飘零。

反倒是你,子期,一改前世的樵夫模样——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手持尖担,腰插板斧,脚踏芒鞋,而是西装革履,皮鞋程亮。身为现代国画大家的你可谓前程似锦。

前世今生,时间不会倒退,历史却换了身衣裳再度重演。我开囊取琴,调弦转轸,弹出一曲。曲犹未终,指下“刮剌”的一声响,琴弦断了一根。琴声忽变,弦断之异,我知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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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今生,时间不会倒退,历史却调转身份再度重演。你铺开宣纸,饱蘸浓墨,挥毫作画。画亦未完,手中“咔嚓”一声,画笔竟就此折断。浓墨浸染,你抬头愕然,一眼望见回望你的我。

原来,你也未曾忘记。轮回抹去记忆,我侥幸逃离,你虽未能幸免,却能在茫茫人海中一眼望穿。我欣慰,命运终究手下留情,给了我们姑息。

我将断弦重整,沉思半晌,其意在于高山,抚琴一弄。你只一闻声便赞道:“美哉洋洋乎,大人之意,在高山也!”我执拗不答。又凝神一会,将琴再鼓,其意在于流水。你又赞道:“美哉汤汤乎,志在流水!”我终于卸下上大夫的骄傲,只因这两句,道着了我的心事。

如今的高山流水没了春秋战国时的磅礴大气,你心中却深藏浩瀚江河。世人只仰慕你画家的荣誉光环,即使不懂你画中真意也乐于挥毫万金,而你恰恰不屑。对于你的心情,我,又怎会不知。你挥笔落墨,我泯然一笑,“高山”,你凝然陡转笔锋,我摇头,默默吐出那“江河”二字。

你就此停笔,伸出的手掌仿佛隔了世纪,我不禁哽咽。画面再次重叠,那几百年前你的欠身:“小子姓钟,名徽,贱字子期。”我的拱手:“下官伯牙,仕于晋朝,因修聘上国而来”。我仿佛回到了那个渔火摇曳,姑苏不眠的十五夜晚,正如那句诗所言: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

回忆的画面一幕幕涌入头脑,那搁浅记忆的汉江长河摆渡不了关于你的记忆。饮一杯酒,冰凉的液体入喉,欲裂的头痛不期而至。我虽弃了那三尺瑶琴,却忘不掉你我的来世约定。

前世“相见何太迟,相别何太早”,而今生“光阴迅速,过了秋冬,春去夏来”。你问我为何手中留有如此可怖的伤疤,我摊开手掌,那分明已经浅淡。笑说,哪有你说的可怖。你却摇头,认真凝视着我的脸,一本正经道:“虽然现在看起来伤痕已经浅淡,但是看这长度以及颜色不难判断割裂时该是多么疼痛。”

我禁不住回想,痛过吗?前世你的离去哀于心死,哪里还曾顾及手中的伤疤。只记得那日短歌唱罢,于衣夹间取出解手刀,割断琴弦,双手举琴,向祭石台上,用力一摔,摔得玉轸抛残,金徽零乱,曲终人散。

你连日作画,青色的胡渣尽显疲惫,清澈的眼神却是那样的不容置疑。不觉间,我的笑意也已染满泪痕。子之听夫志,想像犹吾心也。吾于何逃声哉?

你一日日苦练,技巧熟练却独独少了一份你想要而不得的韵味。我看着你一遍遍蘸墨作画,再一遍遍撕碎,那都是你的心血啊。我感到心疼。

于是我想起那东海的蓬莱山,抬头望大海,大海波涛汹涌,回首望岛内,山林一片寂静,孤岛,与海为伴,与树林飞鸟为伍,我想你要的韵味只有自然能给。我想是时候离开了。

你说,一起走吧。我笑笑,不予肯定。你说那你等我,明年我回来。我恍惚了,仿佛又看见你除了斗笠,头上是青布包巾;脱了蓑衣,身上是蓝布衫儿;搭膊拴腰,露出布苾下截,我屈指道:“昨夜是中秋节,今日天明,是八月十六日了。贤弟,我来仍在仲秋中五六日奉访。若过了中旬,迟到季秋月分,就是爽信,不为君子。”你言:“既如此,小弟来年仲秋中五六日,准在江边侍立拱候,不敢有误。”我点点头说,好。

前世你对钟父说“修短由天,儿生前不能尽人子事亲之道,死后乞葬于马安山江边。与晋大夫伯牙有约,欲践前言耳。”然而今生我要爽约了。我的记忆承载了太多关于你的高山,关于你的流水,关于我们的春秋战国。汉水不能涤洗的记忆如数加载至我残破不堪的躯体,那浅淡的伤痕是长河的漂白,我实在不能忘记你,却也无力承载更多的你,承载那些有你的将来。

世人知我俞伯牙,却不知我本姓伯,是钟子期遇到伯牙,于是才有了钟子期俞伯牙。

伯牙所念,子期必得

子期子期兮,你我千金义,历尽天涯无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高山流水终兮不复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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