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1-15

《雪恋》

第一章

一九七三年九月二十八日这天,对于刚刚成立四十五天的松涛林业局来说,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林业局将迎来第一批新人,一批从上海分配来的知青。这对于只有二十六人的新建局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这天的凌晨五点多钟,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的林岭被一阵寒意侵醒。曾经十来岁时就学着鄂伦春人狩猎、十六岁时就独自猎捕到一头熊的他来说,帐篷中此起彼伏的打鼾声不会扰醒他,但对环境的变化却是很敏感的。他抬起头,向着帐篷中央摆放铁皮炉子的方向望去;那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丝的火光从缝隙中闪出;他知道,负责烧炉子的老范大叔,又睡过“站”了。他摸索着找到床铺沿的火柴,将头顶旁的马灯点燃,不论他如何小心翼翼的穿衣、起床,小杆铺成的床铺都发出“唧唧吱吱”的声响。

  一阵忙碌后,铁炉子中燃起了火光,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阵阵暖意扩溢开来。林岭坐在炉子前,将膝盖前伸;每到天气有变化的时候,他的膝盖就会感到阵阵的酸意。这是常年爬冰卧雪留下的遗症。今年才二十二岁的林岭,由于常年的在山林中奔波,风吹日晒、雨淋雪打的,让他长得有些老成,即使说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也不会有人对此感到讶异。

  烤了一会炉子,东山上刚刚露出一点稀薄的光亮时,林岭正准备再上床躺一会时,帐篷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随着被掀开的门帘子,一道明晃晃的手电筒光先照射进来;不用看来人,单是凭着这个手电,他就知道来的是谁了。整个林业局中只有将要担任武装部长的赵双喜才有。

  赵双喜挑开帘子,见里面亮着马灯,有些惊讶;见到披着衣服站在炉子边的林岭,便知晓是怎么回事了。老家是山东人的赵双喜,不但长的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的,还天生的一副大嗓门。

  “起来,起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了,还睡!”他一边喊着,一边用宽大的手掌拍打着身边的床铺。

  众人睡眼朦胧的看着喊叫的赵双喜,不晓得天还没有亮,他就在这里咋呼什么。

  正准备要说些什么的赵双喜,被一阵打鼾声吸引,循眼望去,只见汽车司机侯德海仍旧躺在那里“呼呼”大睡,山东人的大嗓门,很明显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这小子!昨晚又没少喝吧!”赵双喜气恼的走过去,趴在侯德海的耳边,高声喊道:“苏联军队打过来了!”

  猛然惊醒过来的侯德海大惊失色,猛的坐起来,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抓起裤子就往腿上套,待套上一半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将裤子穿反了,正慌乱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听到赵双喜“哈哈”的大笑声,看到林岭嘴角的微笑,这才晓得自己被捉弄了。

“这种玩笑你也开?”侯德海气得想把褪下的裤子向他扔过去,但他没敢,他怕赵双喜把他的裤子直接塞进炉子里。

  赵双喜正正神色,一本正经的说:“就你这懒样,就是苏联人来了,也是当俘虏的料,只会给我们民兵连丢脸。”

  由于松涛林业局局址地处中苏交界处才七、八十公里,大家对一九六九年的“珍宝岛事件”还记忆犹新,更有传闻说苏联人在黑龙江对岸已经陈兵百万,赵双喜的这个玩笑,确实让侯德海受了不小的惊吓。众人看着侯德海的狼狈样,开心不已,大家都知道这小子平日里很“混”,局里除了赵双喜,是没有人敢跟他乱开玩笑的。

  赵双喜见侯德海又钻进了被窝,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大家听着,立即、马上都起床,去食堂里吃饭。天只要一亮,马上开工干活;因为分配到咱们局里的知青中午就要到了。”

  不出赵双喜的所料,话音刚落,大家吵开了锅。

  “啥玩意!这么快!帐篷还没盖好呢!”

  “咋才来信呢?也不事先打个招呼。”

  “不是说好得十一月末才能来嘛?”

  赵双喜一脸无奈,“连海平也是刚接到信,还是人家铁道兵连夜送来的。据说是这批上海知青原本是要分配到地区修路队的,地区筹备组的张忠组长硬是给拦下来,先可着咱们这头来,另外驻守白嘎峰铁道兵的电话线坏了,半夜时才接通,所以消息来晚了。”

  大家想着接下来要准备的工作,不由得叹着气;搭帐篷、捡柴火,收拾炉子……,这些活都要在大半天的时间里完成。

  “别磨叽了!”赵双喜喊着,“立即开工,你,林岭,吃完饭立即和侯德海赶往白桦川车站,负责接应上海知青;另外连副组长已经和铁道兵那头联系好了,他们那头也出一台车。”

  “我跟着去?”林岭很惊讶,这可是个很重要的任务,即使由于局里任务繁重,连海平去不了,也应该赵双喜去呀!

  赵双喜叹口气,“咱们局里眼下只有土豆白菜,连点肉星都没有,人家上海知青不远万里来咱这里,支援边疆开发建设,头一顿就让人家吃这玩意,良心也说不过去啊!我去进山打个狍子或野猪,也算有个硬菜了。你就别推辞了,这事是连海平定的。”说完,赵双喜对着他眨了下眼睛,林岭明白是咋回事了,这是让自己时刻看着点侯德海,防止他喝酒。从白桦川到松涛林业局这里,有百来公里,道路都是铁道兵盘山修建,有很多地方还是勉强能通车,更何况其中还有路况险峻、被称为“十八拐”的白嘎峰;拉着新来的知青们,是绝不能出一点点差错的。

  当太阳完全的从东山处露出脸后,林岭坐着侯德海驾驶的车,向白桦川的方向驶去。太阳一出来,夜里的寒意就被驱散了,森林间充溢着秋天才有的淡淡暖意,散发着一股焦香的气味。侯德海将汽车开得飞快,全然不顾刚修成的简易路全是坑坑洼洼,两人的时间有点紧。

  侯德海的身型,和林岭相似,都是一米七左右的身高,长的都很敦实,所不同的,是两人的脸,林岭的脸型长方偏瘦,而侯德海却好似篮球,圆滚滚的,眉心上方有道很明显的疤痕;正是因为这道疤痕,再加上他很“混”的性格,松涛局里的人私下里都管他叫“二郎神”。在松涛林业局建局前,两人都是在地区加格达奇居住,不同的,是侯德海那时就是个司机,而林岭,还是个“盲流”,所以两人也是到了这里之后才认识的。两人的性格上也完全是两个极端,一个沉稳、少言寡语的;而另一个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青”。就连侯德海自己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就愿意和林岭在一起,并且在一些事情上愿意听从他的意见;不过,在一次他喝得半迷糊的时候,指着林岭说:“你小子从七八岁时就打猎杀生,眼睛里有股凶气,谁要是盯着你的眼睛看一会,都会浑身起鸡皮疙瘩。”这也算是一种解释吧!就好像今天吃早饭时,原本已经倒满了一杯酒的他,当酒杯被林岭夺去,又将酒倒回酒壶里去时,他也没有生气,只是嘻嘻一笑了之。

  “哎!你说这些城里来的知青们,一看到咱们局的熊样,别说电了,就连电话都没有,不都得哭着回去啊!”侯德海笑虐着说。

  “哭倒不能,我从内蒙那边的人说,那些城里来的知青们,也是很能吃苦的;不过,心里的失望,肯定是少不了的。”

  “我看悬,瞧瞧咱们局,这哪是参加边疆建设啊!纯粹是回归原始人生活来了。”

  林岭看着驾车的他,揶揄的说:“你见过有原始人开上汽车的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个时间问题。”

  “得了吧!领导派你来,谁不知道这是连海平派你监督我,不让我喝酒。你还真把自己当干部了?不过,你这话你还是留着跟知青们说吧!安慰一下他们失望的心情。”

  “原来你知道啊!那你也不傻呀!”

  “谁说我傻?谁说我傻?只是老子我不喝点酒,这手就把不住方向盘。”

  说说闹闹间,汽车驶到了白嘎峰下。在山脚下望过去,白嘎峰横贯南北方向,高耸入云,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顺着山势盘上去,险峻之极。这是大兴安岭最高的一座山峰,也正是这座山峰,将大兴安岭分为南北坡,使南北地域有着差别很大的气候。从一九六零年开始,国家就开始开发大兴安岭南坡,而北坡,由于恶劣的严寒气候,开发建设者们三进三出,都没有站住脚,没有开发成功,直至今年;而连海平带领林岭他们这一批人,对在这里能否站住脚,能否也象前辈们一样,被严寒逼出这里,他们也不知道。

  汽车驶上半山坡,两人看见山脚下搭建着一栋栋的军用帐篷,绵延开来,很是壮观。这是铁道兵们要从白嘎峰下凿出一条隧道,让火车得以进入北坡。这座山峰太高耸了不说,还横贯南北三十余里,除了开凿隧道,别无他法。望着眼前的一切,林岭有些感慨,他想起四年前,自己和鄂伦春的老猎人,也就是自己的师父拉夫凯,第一次来到白嘎峰时的情景。那时也是秋天光景,他们一行五人,只有林岭自己是汉人,从白桦川走了四天才来到白嘎峰脚下,而今,汽车可以轰鸣着,轻松的从白桦川来到这里。这才短短的四年光景,咋就有沧海桑田的感觉了呢!看来毛主席他老人家那句话说的很有道理,人定胜天啊!

  上山汽车跑不快,下山同样跑不快;曲折蜿蜒的山路,即使是侯德海这样的老司机,也不敢麻痹大意,眼睛紧紧的盯着道路,双手紧紧的握着方向盘,一刻不敢松懈;从爬山到下山,坐在车内的两人没有说一句话,生怕一走神,汽车掉进深不见底的山渊里去。在夏天的时候,铁道兵的一辆卡车就在最险恶的第五拐那里掉进去,至今还扔在那里。那次事故,造成两名战士牺牲。最初,过往的司机管这里叫“滚兔岭”,意喻这里山高路险,即使是善于爬山的兔子,也难以行走;自从出了事故,人们叫着叫着,就变成了“鬼哭岭”。

  汽车终于来到了山脚下,侯德海才算是松了口气,放松的抖了抖发麻的手,放松了心情。

  白嘎峰下,开凿隧道的工作从夏天时就已经开始了,路边和山脚下,到处堆满了从隧道中挖出的石头。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走过这条路的林岭很是惊讶,眼前的景象,和半个月前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一座山包被完整的清除,没了踪影,山脚下的峡谷被石头添平了,变成一条平坦的大道;一条隧道已经在山脚下被凿开,不知往里深进去了多远,机械轰鸣,人喊马叫;林岭真是感到感慨,这里和四年前相比,简直是像是换了个地方。什么叫改天换地!这就叫改天换地。

  两人先是来到驻扎在这里三团运输连,果不其然,连海平已经联系好的铁道兵运输车已经在等他们了,若是再有个十来分钟他们不来,运输车就要先走了,时间已经有些紧迫了。

  两台车,一前一后,向白桦川疾驰而去,他们至少还要走一个多时辰的路。好在这段路没有什么险要之处,并且铁道兵为了开凿白嘎峰,从一年前就已经开始修建,路况明显要好很多。这样的路,很合侯德海的心境,他将油门踩到了底,扬起一路的灰尘,跟在他们身后的铁道兵运输车很快就没有了踪影。

  “他们的车新,可新又有什么用!咱这车破,还不照样比他们跑的快!”侯德海得意的说。他只要一看到别人驾驶的车比他的新,心里就有气。特别是跟随他们来的这辆军车,车身上下油漆锃亮,能照出个人影来。连一块刮痕都没有。哪里象侯德海的车,因为要进山拉运生活用的木材,弄得车漆斑驳,车灯也残破不全。更让侯德海看不顺眼的,人家不但车亮,人也很精神,瘦高的身材,穿着合身得体的一身铁道兵军装,更是将侯德海比了下去。

  林岭回过头看不到跟随的车,提醒他:“开慢点!人家可是来帮咱们的,你开的这么快,万一人家车出了什么故障怎么办?这个司机韩建国没少帮咱们的忙!”

  侯德海想起一个多月前,拉着建局的物资头一次来这里时,陷在泥坑里出不来,还是这个司机韩建国给拽出来的,细算起来,自己还欠人家人情呢!他将车速慢了下来。

  当他们一行终于来到白桦川车站的时候,林岭看了眼早晨吃饭时,赵双喜借给他的表,十一点二十,火车将在二十分钟后进站,他们总算没有耽误。

  “看表有什么用!这火车有准点的时候吗?”侯德海嘲笑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今天准点了呢!”林岭笑笑。虽然他心里也知道侯德海说的是实话。

  从地区至白桦川这段铁路,五年前通车后,一直在维修不断,这一段八百余里的铁路,穿山绕岭,跨河钻洞,可谓一路艰难险阻不断,铁道兵用了七八年的时间才修通,一路上还有很多的地段需要修缮,造成来往的火车误点已是家常便饭。

  林岭跳下车,想要舒展一下筋骨,却感到了一阵寒意;一路上只顾赶路,没有发现天空中不知何时布满了铅样的云。这让他的心里感到一阵不安,常年在大兴安岭生活的他,看到这种乌云,晓得这是要下雪的前兆!这要是下起雪来,弄得地面湿滑,回去时翻越白嘎峰可就是一件难事了。

  果不其然,一会的功夫,天空中便落下了细碎的小雪花。

  林岭有个姐姐,叫林娟,就在松涛林业局设在白桦川的物资转运站里工作。有心想要前去看看姐姐的林岭,看到时间已经不够,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但这天要是真下起雪来,也只有去转运站拿出顶帐篷来罩在车厢外,总不能让刚来的知青们淋着大雪回去!那样,都得冻感冒了,这段路途可不短啊。

  火车到了该进站的时间,还没有来,还真让侯德海说中了。他扫视了眼站台,没有见到他的身影,只有韩建国在车前用抹布擦拭着车灯上的灰尘。侯德海常常来到白桦川车站拉物资,和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很熟悉,肯定是跑到车站里面“猫”着去了。

  他来到韩建国面前,将想法说了出来,看看他能否驾车去一趟中转站,拉两扇帐篷来。韩建国痛快的答应了,就在他想要告诉韩建国中转站的位置时,韩建国摆摆手,“我知道那里,紧挨着我们三团的中转站。”

  林岭所料的没错,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后,所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雪花骤然变得大了起来,整个车站都被笼罩在纷飞的白雪中,落到地上的雪很快就融化掉了,但它们前仆后继,连绵不绝,很快就在地上铺上了一层。而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一声汽笛声,穿透飞雪,传到了林岭的耳朵里。

  火车终于进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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